“掌櫃的,您這茶館可是要找人合營?”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詢問,將宋少軒從思緒中拽了回來。
抬眼望去,是個年輕後生,瞧著頂多二十出頭。一身綢緞衫子熨帖合身,腳踩內聯升的圓口布鞋,通身透著體麵。
“正是!不知先生可曉得這合營的行情?”宋少軒心頭一喜,忙不迭問道。
“前幾日便打聽過了,”男子點點頭,開門見山,“我出兩百兩,合營三年,掙了錢,咱倆五五分成。不過,醜話得說在前頭——”他頓了頓,目光清亮,“這賬冊,得歸我管。掌櫃的,您看如何?”
條件合情合理,宋少軒當即應下,找來範先生做保人,立下字據。自此,“裕豐茶館”便添了這位名喚方家良的合夥人。
可這位方先生,行止卻透著古怪。自那契約墨跡乾透,他便成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主兒。難得來店裡坐坐,也多是邀些客人飲茶閒談,對鋪子的盈虧似乎渾不在意,倒像是借這方寶地做個清靜會客的去處。
直到新學堂開了課,宋少軒才恍然大悟——原來方家良竟是學堂裡的教書先生!偶然聽他一堂課,那言辭間的鋒芒,那鼓吹的新思想……
宋少軒心裡咯噔一下,一個念頭清晰起來:這位方先生,多半是那“革命黨”!再一深想,此事背後,恐怕也少不了那位林少爺的安排。
是了,自打前年花旗國鬆口退還部分庚子賠款,國人對洋人的看法便悄然起了變化。這兩年更有數百學子遠渡重洋,負笈海外。一股新風,挾著大洋彼岸的氣息吹了進來。
“民主共和……”學子們咀嚼著這些學堂裡傳來的新鮮詞兒,心裡模糊地想著,“興許……真能是條救國的新路?”這念頭在越來越多年輕學子心中萌發、滋長。
學生之所以能被方家良的話觸動,除了那些新式理念。更深的緣由,是對眼下朝政的積鬱與不滿。京城裡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那位手握重權、屹立三朝的鐵帽子王爺,背地裡的秘聞一樁接一樁被抖落出來。
都說他在東交民巷的彙豐銀行裡存著巨萬白銀,府上門房隻憑通報一聲,一月便能撈得上萬兩的“進門禮”。如此明目張膽,卻無人能動他分毫。
他挽回頹勢、平息輿論的法子,看似謙退,實則高明——上一道請辭奏表便是。他在朝中經營數十年,門生故舊遍布要津,多少大臣蒙他提攜。三朝元老,世襲罔替,更何況在深宮之中,他還是那位年輕王爺施政的倚仗。
老佛爺生前擇定的兩根支柱,終究難堪大任。一個太年輕,威望未立,群臣暗地不服;一個原是唯諾順從、仰人鼻息的皇後,如今既登鳳位,竟也做起了垂簾聽政的舊夢。
官員如此荒唐行徑,眾人耳聞已覺失望,而親眼所見,更叫他們心灰意冷。那些無所事事的旗人子弟,既不事生產,也無正經生計,終日不過是提籠架鳥、遊蕩於市井之間。王朝的氣運就是在這般啁啾啼鳴之中漸漸耗儘。
就拿這位七哥來說,他一向揮金如土,一日花費動輒數十兩白銀,眼都不眨。身邊還養著常三這等專事諂媚奉承的清客。隻怕在這位爺眼裡,這等幫閒之人,還比不上一隻會學舌、能逗悶子的鷯哥來得珍貴。
怎奈天意最是難測,偏要捉弄人。那潑天的富貴,竟偏偏因他一貫的飛揚跋扈、目空一切,悄無聲息地向他揮手告彆了。
事情的起因倒也尋常。下九流的營生,終究免不了拋頭露麵。任你心裡如何自命清高,話說得如何漂亮,該賣唱的得亮嗓子,該賣笑的得賠笑臉。
金家班名動京城,外埠來客辦完正事,少不得要去見識一番。七哥心尖上的柳青,便遇上了一位軍官。
此人官職雖不甚顯赫,卻生得魁梧挺拔,相貌堂堂,眉宇間帶著沙場磨礪出的硬朗硬氣,絕非京城裡那些提籠架鳥、脂粉堆裡打滾的紈絝可比。
柳青何曾見過這等真男兒?一見之下便傾了心。兩人很快打得火熱,日日飲酒作樂,耳鬢廝磨,如膠似漆。偏那七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午後才懶洋洋出門,倒給二人留足了私會的辰光。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這一日,兩人相攜逛街,恰被來福撞個正著!這等邀功請賞的天賜良機,來福豈肯放過?腳底抹油般奔回府邸,急吼吼地便去尋七哥。
來福一進正房,“撲通”一聲跪得結結實實:“爺!小的蒙您天大的恩典,才有這安生日子,感激涕零,日夜隻想著如何報答您。本不該說這些醃臢事惹爺動怒,可……可小的這心裡頭,實在堵得慌!”
他聲淚俱下,一副肝腦塗地、為主分憂的忠仆模樣。“眼見著爺吃了悶虧還被蒙在鼓裡,小的萬死難安啊!今兒小的豁出這條賤命也要向您稟報。爺,您要打要罵,小的絕無怨言,隻求爺彆攆小的走!”
七哥聽著,瞳孔驟然縮緊,心頭已咂摸出不祥的滋味。他猛地起身盤腿坐直,煙槍杆子一挑,緩緩抬起來福的下巴,“少他娘廢話!給爺老老實實說!到底什麼事?放心,就算天塌下來爺也扛得住!說清楚了,不但不罰你,爺重重有賞!”
來福身子伏得更低,幾乎蜷縮成一團,聲音帶著刻意的顫抖:“爺,今兒小的去洋行給爺買那上等的天竺馬蹄土,路過瑞福祥門口,親眼瞧見柳青姑娘。她親熱地勾著一個軍官的胳膊進去了!兩人有說有笑,那眼神粘得能拉出絲來!爺啊,話說這婊子無情無義,她這是忘了如今的好日子是給的了。”
“我去你的!”話音未落,七哥已然暴起!隻聽“嘩啦”一聲巨響,炕桌被他猛地掀翻,茶具點心滾落一地!
他還不解氣,抬腳狠狠踹在來福肩窩:“老子花了金山銀山,就養出這麼個吃裡扒外的白眼狼?來福,備車!”
他雙眼赤紅,額頭青筋暴跳,“老子倒要看看,是哪個活膩味的王八羔子!”
炕桌帶著未熄的煙膏翻砸下來,正磕在來福背上,加上那一腳,疼得他齜牙咧嘴。先前許諾的“重重有賞”連個銅板影子都沒見著。這等惡仆,有錢撒時是搖尾的狗,沒錢給便成記仇的狼。他眼中的陰鬱之色一閃,供著身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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