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裕豐茶館內,範五爺匆匆用過酒菜,便急步踱進前院,朝著李丙生一揮手:“快,把寶貝都請上來!”
三隻蛐蛐盆一落桌,兩張方桌拚作一處,這局便算成了。竹筒稱重、入柵觀形,四周看客紛紛押注,喧鬨聲漸漸起來。
五百兩的底注,範五爺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周遭零星押下的不過是添個彩頭,真章還得看蟲。他這隻“小趙雲”出自齊魯寧陽,淡青頭色、寬口利齒,不須打草便聞聲振翅、凶悍異常,在京城蟲圈裡早有名號。
據說範五爺是三百兩銀子從市上淘來的這員“猛將”。今日果然又大殺四方,殺得對方潰不成軍。銀錢如流水般湧入範五爺手邊,他笑得眉眼皆飛。
茶館夥計穿梭不絕,遞毛巾、奉熱茶,嘴甜手勤,隻因曉得贏錢的爺賞得大方,一回三五兩銀子總是有的。
唯角落坐著一位範先生,始終不語。他望著這熱鬨場景,隻微微搖頭,低聲對宋少軒歎道:
“你瞧,城外流民成千上萬,三十兩能買一個大姑娘,十兩銀子便可領走一個十歲孩兒。而這罐中的小蟲,竟值三百兩。”
“小趙雲……真是汙了將軍名諱。”他說罷苦笑一聲,聲音壓得更低:“這般世道,下輩子……還是莫要投胎做人了吧。人命,有時還不如一隻蟋蟀。”
直播間裡原本喧囂鼎沸,看客們津津有味地盯著蛐蛐廝殺,打賞提示音不絕於耳。範先生寥寥數語,卻像一盆冰水迎頭澆下,屏幕內外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寂靜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沸反盈天的聲討與議論,彈幕層層疊疊,爭吵不休。私信列表也堆滿了紅點,宋少軒草草掠過那些無謂的爭吵,隻三條信息,讓他心頭一沉。
小釗發來一長串字:“兄弟,我最近掙了點錢,能不能買些米,捐給城外那些流民?”
天叔也發來類似的意思。最讓他意外的是,那個曾在他這兒買過幾個民窯破碗的觀眾,竟也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也儘一點心意。
宋少軒望著屏幕,重重歎了口氣。他何嘗不想?隻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黎大哥臨走前再三叮囑:沒人牽頭的事,你千萬彆去做出頭鳥,太紮眼,要惹禍上身。
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轉向範先生,聲音裡帶著掙紮:“師傅…您說,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悄悄給流民送點東西,又不引人注目,不招惹麻煩?”
範先生抬起眼,靜靜地看了他許久,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是真心想做善事?”
“力所能及…總想幫襯一把。”宋少軒斟酌著回道。
“彆想著城外了,這城裡的苦,你又能管得過來多少?”範先生語氣平淡,卻透著深深的倦怠,“南城貧,北城賤,多少人家在泥裡掙紮,你看不見罷了。真要做善事,眼前就有。”
他頓了頓,視線飄向櫃台,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往日買下那兩個丫頭,當親妹妹一般養著,給她們一條活路,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這,不就是最大的善事?對她們而言,你給的便是整個人生。你自己想想吧。”
他的話說完,便不再看宋少軒,仿佛早已對這般世道心灰意冷,再無波瀾。
宋少軒心中悄然盤算,眼下正該南北城中走一番。他想著,既然因緣際會來到這方世界,若不留下些痕跡、做些實事,倒真是白來一遭。
就在他暗自思忖之時,津門的七哥也正靜靜聽著李星翰說話。隻見李星翰眉飛色舞,不住誇讚七哥蛐蛐養得精到,又連番攛掇他一同出去比試較量。
“照你這麼說,你天天出去與人比試,天天都能贏錢?”七哥慢悠悠喝著茶,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
“基本沒輸過!那些公子哥兒哪兒懂養蛐蛐?他們不是瞧不上我麼?嘿,我家那隻“黑沙青”一上場,殺得他們屁都不敢放一個!”李星翰越說越亢奮,滿臉得意。
七哥聽罷微微一笑,隨手撂下茶碗說道:“成,明兒個就去湊個熱鬨。”兩人約好次日午前一同赴局,定下五千兩一局的賭注,數額小了,實在沒意思。
李星翰匆匆出門傳信,轉眼便將賭局安排妥當。次日,他便引著七哥踏入茶樓。樓內早已人聲鼎沸,烏泱泱圍了好幾圈,長條凳、八仙桌旁都擠滿了看客,就等正主登場。
七哥不慌不忙,手中托一隻老泥蟋蟀盆,身後跟著的仆人更是謹慎,一左一右捧著另外兩個盆。
他大步流星走向中央主桌,將手中盆“咚”地一聲擱在桌上,揚眉道:“彆磨蹭,來吧。我還沒吃飯,等會兒可還得下館子。”
那兩位少爺相視一笑,語氣輕慢:“成啊,就跟您鬥著玩玩。也讓您見識見識,什麼才是真正天津衛的蟲。”
程序照舊,下注離手。待七哥將他那隻“大將軍”請出盆時,四周頓時一靜——隻見那蟲生得鐵砂項、正青皮,色沉底老、六足粗長,立定盆中如墨玉凝光,神氣凜然。方才還喧鬨的人群不由得屏息凝神,心道:這煙鬼,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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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柵一刻,七哥的“大將軍”如一道墨線疾射而出,隻聽“啪、啪”兩聲脆響,未等人看清,對方的蟲已被猛地掀翻。青翅大將軍毫不留情,追身又是一口。不過一照麵,勝負已定。
七千兩銀票推至七哥手邊,他麵色如常,仿佛不過是收了一壺茶錢。
兩位少爺交換一個眼神,向後一挑眉,一位麵色白皙、眼神精亮的青年悄然上前,替換了原先的打草人。
這是他們早備好的殺局:先輸一場,是為放長線;這第二局,才是真正收網時。任你七哥的蟲再凶,也逃不過藥草之功!
原來這鬥蛐蛐之局,從來不止蟲鬥,更是人鬥。尋常蟋蟀開牙需以草引導,而有賭處便有詐,那草若經藥水浸泡,便能於刹那間定乾坤:有的能叫蟲狂性大發,開柵一瞬打出“衝鋒草”,可令其直撲狠咬、先聲奪人;亦有能使之暈眩萎靡的“悶魂草”,隻需輕掃兩下,再猛的將軍也成了軟腳蝦。
二人遂笑吟吟開口,語帶激將:“七爺,下一局,一萬兩打底,花紅另算,您敢不敢接?”
誰知七哥隻輕笑一聲,慢條斯理呷了口茶:“不敢。”
兩人頓時一愣。
“我就這一隻蟲,難不成還讓它連番惡鬥?”七哥撂下茶盞,慵懶起身,“乏了,吃飯去。”
兩位少爺如遭雷擊,猛地指著仆人手中另外兩盆:“您、您不是還有兩盆嗎?莫非是……怕了?”
七哥哈哈大笑,笑聲陡然一收,目光如刀鋒掃過:“老子養的蟋蟀,就跟老子一個脾氣,就愛換房子住。今兒睡這盆,明兒睡那盆,怎麼,犯王法了?”他邊說邊信手掀開另外兩盆——盆盆皆空!
他隨手撣了撣長衫,語氣譏誚:“有些玩意兒,京城爺們兒早玩剩下了,就彆搬來現眼了。”
說罷冷哼一聲,拂袖而出。唯留滿堂愕然的看客,與麵如死灰的二位少爺僵立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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