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人等了半晌,自覺火候已到,便拿著早已備好的文書來到牢中。卻見宋少軒竟獨坐單間,正不緊不慢地吃著醬牛肉、飲著蓮花白。他先是一愣,隨即強擠出一絲冷笑走近。
他手指叩著桌麵,陰陽怪氣道:“醬牛肉,蓮花白……嗬嗬,宋掌櫃果然有些門路。”
隨即臉色一沉,聲音驟冷:“不過也就到頭了!想出去,就乖乖畫押,把茶館和宅子轉給我。老子明白告訴你,再不識相,一頓殺威棒打得你皮開肉綻,落下口供畫了押,到時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宋少軒氣得渾身發抖,正待反駁,卻忽見甬道中一整排獄卒齊齊躬身行禮。一行人徑自走來,為首一名青年清亮的聲音擲地有聲:“好大的口氣!我不是天王老子,不知能否救他?”
來人約莫二十出頭,一身石青色緞底蟒袍熠熠生輝,胸前繡著威儀凜然的四爪正蟒,袖口金絲紋飾灼灼耀目——不是澄貝勒又是誰!
他身後跟著範五爺,而一旁那位身穿大紅喜服、胸佩紅花的,正是強娶未成的王大人。
祁大人頓時氣焰全消,背後滲出冷汗。他萬沒想到宋少軒竟能請動這尊大佛。雖非直接上官,可這等人的麵子豈敢不賣?否則往後怕是永無寧日,小鞋穿到辭官都穿不完。
他趕忙躬身行禮,連聲音都軟了八度:“救得,救得!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貴人,罪該萬死……這就放人,這就放人!”說罷急急揮手令獄卒開門。
王大人亦上前一步,麵帶愧色拱手道:“宋掌櫃,對不住!王某實在心儀以晴,出此下策,讓您受苦了。您放心,我已與澄貝勒、五爺商議妥當,明日擺酒賠罪,另備厚禮補償,萬望海涵!”
宋少軒胸中鬱結,總覺得一口氣堵著難以舒展。他默然隨眾人走出牢獄,一抬眼竟看見以晴穿著一身鮮紅嫁衣站在那裡,紅蓋頭攥在手中,嘴唇咬得發白,一雙眼睛通紅地望著他。
她身後,更有上百學生列隊遊行,呼聲震天。方家良奮臂高呼:“反對腐朽婚姻!反對仗勢欺人!打倒貪官汙吏!要求立憲!要求民主!”
在一片喧嘩聲中,以晴不顧一切地撲到宋少軒麵前,伏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哽咽道:“爺,小丫頭……今日便走了。您待我如親妹妹一般,丫頭心裡都知道,這輩子都記得。請您一定保重,替我……照顧好妹妹。”
她起身抹去臉上的淚痕,朝王大人低聲道:“老頭,走吧。人既無事,我隨你去。”說罷,頭也不回地徑直鑽入了花轎。
王大人訕訕一笑,正欲舉步,卻見宋少軒猛地癱坐於地,竟放聲號哭起來:“以晴啊!我苦命的妹子哎~~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救你啊~~才出火坑幾日,又入虎口啊~~”
他聲嘶力竭,捶胸頓足,字字泣血:“這世道,何時給過底層人活路!瞧瞧,連這做爺爺輩的都要強娶小丫頭,稍有不從,便是牢獄之災!蒼天啊!大地啊!百姓的冤屈,還能向誰訴說!”
忽而他怒目圓睜,直指祁大人,厲聲喝道:“還有這等貪官!不為民請命,反倒敲骨吸髓,連我這點薄產都不放過!朗朗乾坤,王法何在!”
宋少軒心底清明,學生們都在場,這口氣,他非得掙出來不可!這個年代,學生抵得過半邊革命天,最是敢鬨,而朝廷,偏偏最怕他們鬨。
林譯方才一番話早已點燃眾人心火,此刻再經宋少軒這一哭一訴,學生們個個義憤填膺,“打倒貪官”之聲震天響起,人潮洶湧直衝縣衙大牢,獄卒見狀,早已識相地退避一旁。
範五爺見狀哈哈大笑,趁機朝祁大人屁股上猛踹一腳,振臂高呼:“就是這狗官!”
頓時拳如雨落,罵聲如雷,幾百名學生將祁大人圍得水泄不通。哭罵聲、痛呼聲混雜一片,就連方家良在外高聲勸阻,也無人理會。
方家良氣得跺腳,指著宋少軒狠狠說道:“你呀你!這是要鬨出人命的!簡直胡鬨!”
宋少軒卻驀地收住悲聲,抬眼冷冷看向對方,目光如刀:“方老師,若非他們趕來,此刻“老裕豐”早已易主,我全家會被這貪官洗劫一空。說不得還會屈打成招、菜市問斬亦未可知。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您讀了一肚子書,讀的到底是什麼?我今日不過是被逼到絕處,出這一口惡氣罷了。”
說罷,他轉身走向對麵店鋪,借來紙筆,奮筆疾書。筆墨酣暢,一蹴而就,字裡行間皆是凜然之氣。他拿著墨跡未乾的紙張,徑直走到方家良麵前,目光如炬:
“我不但要鬨,還要將這字字血淚送去報社,讓全京城的人都看清楚,我與以晴究竟遭受了怎樣的欺壓!你們口口聲聲鬨革命,所求為何?就為了學那洋人的所謂“共和”?我告訴你,那種共和,不過是一群有錢有勢之人的私下商議!與升鬥小民何乾?洋人的民主終究是洋人的,我要的,是為民做主!”
以晴的離去,連日來的種種不公,早已將宋少軒心中對這暗世最後的一點信任消磨殆儘。他一向安分守己,謹小慎微,甚至隨身帶槍以求自保,可禍事卻依舊一件件砸到頭上。他何曾招惹過誰?無妄之災竟如影隨形。
既然避無可避,那便不必再避!
宋少軒的話語擲地有聲,引得一名學生模樣的青年聞聲走近。那青年目光灼灼,朗聲應和:“你說得對!忍氣吞聲隻會助長暴虐,我們不能再沉默,必須勇敢地發出自己的聲音!應該讓更多人看清這世界的黑暗。而我們,更要親手打破它!”
他上前一步,接過宋少軒手中的稿紙,迅速瀏覽之後鄭重說道:“這位同誌,你的文字很有力量。請允許我稍作潤色,再發動更多同學聯合署名,一同送交報館。定要讓世人明白:反抗從不是孤獨的,隻要有人站出來,就必有千萬人響應!”
“守常,你彆衝動摻和這事!”一旁的方家良急忙拉住他,“你還得準備公費生考試啊!”
那被稱作“守常”的年輕人卻神色毅然,斬釘截鐵地回應:“若因正當抗議就失去機會,我寧願不去!讀書求學,本就是為了明事理、開眼界。如果我學成之後,卻對不公漠然視之,那在津門北洋政法這些年的寒窗苦讀,還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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