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宋少軒將那篇文章刊登之後，未出一日，便已風起雲湧。他這時才恍然覺出，自己竟無意間掀起了一番驚濤駭浪。此時本就值風雨飄搖之秋，報上這篇文章不知怎的，措辭極具鋒芒，指向極銳，字字如箭，直指要害。
這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一篇文章竟激起連鎖反響，學生們接連發起集會，街頭演講亦一場接一場；報刊也紛紛發聲，就此次保路事件發表多篇評論，痛斥朝廷的肆意妄為，直言其行徑已引發深重民憤。
方家良急匆匆趕來，一見他便沉聲道：“早勸你彆鬨，你偏不聽！我本想借著組織學生集會，將你安然救出便是。你倒好，非要鬨這一場——是，你一時痛快，將祁大人打得不成人形。如今外頭群情激憤，還要朝廷重重治他的罪，連王大人也吃了掛落，正等候上頭發落！”
他越說越急，手指向範五爺，道：“可範五爺早已替你談妥了條件。賠錢、賠禮，你何嘗吃了什麼大虧？不過坐了半日牢罷了。何至於鬨到如此不可收拾！”
範五爺也在一旁搖頭附和：“小宋子，這事你可真不地道。不過一個丫頭，出口氣便罷了。登報發文，大可不必，何苦來哉？為她，不值當啊！”
方家良身為溫和改良派，一向主張立憲共和、滿漢共治，隻求在現有朝局之中推動製度漸新。
他自然不願見有人在這風雨飄搖之時，再將朝廷推得更亂。尤其他們近來進展頗順，眼看多年理想即將達成。
而範五爺卻是舊式人物，在他眼中，一個丫頭不過如同貓狗，隻是件器物。臉麵既然爭回來了，若再叫人下不了台，便是不講江湖道義。
方家良怒斥守常擅自篡改文章、曲解原意，更鼓動學生集會鬨事。在他看來，這般激進之舉非但對實現共和無益，更對他長期以來推動的溫和改良工作造成沉重打擊。
然而此時的宋少軒，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當他聽說那人姓李，畢業於津門北洋政法大學堂，正準備東渡求學，又聽得對方幾項主張之後，整個人怔在原地，腦中嗡嗡作響……
自己一時憤慨，竟不經意引出如此風波。再想起那個戴眼鏡的年輕麵孔，竟然就是他！
那麼一切都不奇怪了：他修改文章、組織集會，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將來的“南陳北李”，可是新派革命真正的源頭巨擘。
他曾經千方百計的避開革命黨這麼久，卻竟一頭撞進漩渦中心，甚至還與未來的領軍人物聯手撰文，公然抨擊時政。
兩人見宋少軒魂不守舍、半晌不語，隻道他受了刺激，一時也不知如何勸解。便不再多言責備，簡單寬慰幾句，就各自告辭離去。
一直到了晌午時分，齊二爺忽然上門，他才算緩過神來。齊二爺剛邁進門檻，便示意宋少軒到中院雅間一敘。
二人一進到雅間，齊二爺便放聲大笑，連連拍著他的肩膀道：“好小子！你這運氣真是不錯！陰差陽錯，倒叫你鬨出氣候來了！”
他一邊讓宋少軒坐下，一邊神色一正，說道：“三件事，你聽仔細。第一件：王大人這事，到此為止，不準再追究。往後任憑誰來請你寫文章，都不要再提這樁公案。作為交換，他賠你一間鋪麵，那丫頭也以正妻之禮明媒正娶，絕不委屈她。他畢竟是一省新軍統領，大人那邊……自有安排。”
宋少軒抬頭似要說話，齊二爺卻一擺手打斷，繼續道：“第二件事：文章照寫，越多越好。”說著從袖籠中取出一疊文稿遞來，“就按這個路子寫，大人需要有人造勢，這是你的機會。”
言罷他微微一笑，壓低聲音：“最後再送你一樁好事：大人不會讓你白忙。這回的債券，你買多少，大人就再贈你多少。穩賺不賠的買賣，怎麼樣？帶個頭？”
宋少軒低頭沉默著，第一次真切體會到以往聽過的那句話：時代洪流席卷之下，人不過是一粒微塵，隻能被推著走，半點由不得自己。
他向來惜身，卻屢屢陷於是非；他但求安穩，卻總被麻煩找上門。這個世道裡，從不給人一刻喘息，想要苟全性命，竟是如此艱難。
他本無意惹事，可事情卻總追著趕著落到他身上。這不是他來自的那個平穩社會。如今他身陷局中，早已成為棋盤上的一子。既被人當做棋子，又該如何掙脫？
他久久未發一言，直至齊二爺無趣的離去，他仍怔怔呆坐在原地。未來的路該怎麼走，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茫然之中，他下意識地打開了直播間，如同囈語般，將這幾日的遭遇與困惑一一傾吐。
評論區頓時湧來無數聲音，充斥著憤怒與激昂：有人喊他懦夫，有槍怕什麼，大不了豁出去乾一場；有人勸他創辦報紙、披露黑暗現實；更有人激勵他加入革命黨，以身許國……眾說紛紜，皆是一腔熱血。
唯有一人發來私信，隻靜靜問了他一句：“來到這個時代，你難道不曾想過要做些什麼嗎？尤其是明知這個國家將來要經曆怎樣的苦難……你有沒有真正想過，自己能否做點什麼？”
這一問，反倒讓宋少軒更加迷茫。他不是沒有想過。可現實的殘酷早已讓他看清許多。固然，不論是讀書還是從軍，他熟知曆史走向，或許真能有所作為。
但這個時代終究有它冰冷的規則：朝中無人休做官。沒有背景、缺乏政治頭腦，便很容易隨波逐流，甚至趨炎附勢，最終淪為他人棋局中的犧牲品。這個時代，從不缺棋子，更不缺棄子。
說到底，他並沒有那般信心。一個普通人，真能一飛衝天，成為力挽狂瀾的弄潮兒嗎？確實有，他也知道有，但那是怎樣的人物，又曾得付出過多少。
迷茫之際，對麵發來一行字：如果你想，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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