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軒,外頭有人找,你出來一趟罷。”正自思忖間,夢玲一聲輕喚打斷了他的思緒。
“曉得了,這就來。”宋少軒起身踱向前院,一抬眼,卻是林家公子站在那裡。
對方一見他,腳步頓時急切起來,快步搶上前,雙手一拱作揖,語氣滿是懇切:“宋掌櫃!今日之事,萬望您出手相助!能否暫借我些銀錢?待我湊齊款項,必定第一時間如數奉還,絕不拖欠!”
細細問來才知,這位林公子自打進京,一向借住在福建會館。因他頗有才名,會館特地讓出三間西廂房與他居住,分文不取。
可他少年心性,嫌西屋狹隘憋悶,又不願與人同住,終日飲酒會友、高談闊論,一心想換個寬敞院落。
他卻忘了一樁要緊事——那還是前朝留下的規矩:滿漢分城而居,內城住的皆是旗人,漢人隻能棲身外城。旗人官員有賜第,而漢官除非是一品大員,極少有得賜宅邸的。
雖說後來略開了些口子,但大體上仍是鐵板一塊。更何況,即便是賜宅,一旦卸任,也須交還朝廷。
如此一來,家底豐厚的漢官隻得在外城購置或租賃宅院。且舊製明定:官員一旦卸任,必須離京返籍。
因此不少外地籍貫的京官,多選擇在老家廣置田產、修建宅院,隻待致仕還鄉做個安樂鄉紳。京城之中常有官員宅邸轉手出售。
可如今世道變了。宮廷優待條例之下,昔日王公貝勒的府邸儘歸私有,每月俸銀依舊發放,日子過得反而清閒自在。
而漢官卻無這等優待,祖產田業又多在原籍。大多人選擇變賣京中房產返鄉,或是退租還寓。舊官離去一批,各地新貴又紛紛進京,房價由此節節攀升,看得上的買不起,租也租不稱心。
林公子奔波多日,總算在城南般若寺胡同瞧中一處:坐南朝北三間小屋,正中一間堂屋,正好讀書會客。
可待他親自去看時,才發覺鄰居住著個太監,竟公然買了兩名妙齡女子和一個小兒,還雇了三五個仆人。每日不是哭喊喧嘩,便是嬉鬨斥罵,根本容不下人靜心讀書辦公。
“這些是在下前些時日購得的硯台與書籍,暫押於貴處,待周轉開來,定當贖回。”林公子遞上一方青布包裹,躬身作揖。
“林兄何必如此?需用多少銀錢,二百大洋可夠?”宋少軒見他言辭懇切,不像賴賬之人,便溫聲問道。
“這個……”林公子略一沉吟,解開包裹道,“此乃上品洮河硯,上有“既方既早,既堅既好”八字,出自《小雅》,曾是拙齋先生案頭舊物,至少值三百大洋。這些典籍亦皆是難得善本……不知能否再多支借一百之數?”
“成,既然林公子開口,自然無有不允。”宋少軒見是林公子這般有名望的人,又確有珍物作押,沒有不借的道理,當下取出銀票點交與他。
林公子千恩萬謝,揣好銀票便直奔牙行。不多時,竟真訂下一座兩進院落:朱漆大門,磚雕照壁,前院中央設長方花池,正好宴客辦公;後院作居住之用,正房、南房及東西廂各三間,兩院以一道垂花門相隔。
他本是才子,又新晉為議員,並非沒有銀子,隻是銀錢多半散在金石古籍之上。宋少軒翻看他留下的善本,見多是《周易》卦象之類,方才恍然:難怪人都稱他作“神算子”,原是有這般緣由。
此人倒也精明,早早探得風聲,曉得京城即將大興土木修築道路。北海前的東、西三座門樓陸續被拆,皇城根下阻隔東西的屏障從此打通,一條大路自朝陽門直通阜成門。交通既便,他新置的這處院落勢必升值,這買賣橫豎虧不了。
城裡也一日日複歸熱鬨。當初倉皇避往津門等地的王公貝勒、旗人權貴,早將細軟存入洋人銀行。眼下見風聲漸息,又三三兩兩悄摸回京,照舊提籠架鳥,人五人六地招搖過市。
市麵重煥生機,長街車馬絡繹,販夫走卒、駱駝隊、推車挑擔的、騎馬趕路的,熙來攘往,喧聲不絕。尋常百姓雖不諳時局,隻聽識字的先生說改換了國號,心裡隻道是又換了個皇上,橫豎日子照樣得過。
唯獨紫禁城深宮裡那位娘娘,終日鬱鬱難舒。從前趨之若鶩的官員皇親,如今鮮有踏足;太和殿是再不能去了,隻得終日窩在宮苑深處。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何以不過幾年光景,天地竟全然變了樣?往年宮裡哪年不大興土木?修園子動輒千萬兩,做壽、治喪又何嘗不是千萬兩說花就花。偏生到了她這兒,隻想修個延禧宮,三年未成,如今竟乾脆不許再修!
她原有意將延禧宮改作一座水晶宮殿:銅鐵為骨,漢白玉為壁,玻璃作窗鋪地,夾層之中注滿清水,植水草、養金魚,供自己遊賞遣悶。可人人推說國庫空虛,逼得她連體己銀子都掏儘,甚至不得不偷偷托人變賣些私物,卻終是鏡花水月,成不得真。
自怨自傷之下,這位終究是撐不住病倒了。日日咳血,終日閉門不出,眼見是燈儘油枯了。
她這般情狀,明眼人都瞧得出已是強弩之末。既如此,底下人自然得早做打算。王爺們早已退隱,若她再一去,難不成單靠一個半大孩子撐起這殘局?
尋常宮人或許還蒙在鼓裡,可那位總管太監心裡卻如明鏡一般。他一麵暗中克扣用度,偷運宮中器物;一麵更是盤算著查探方才過世的前任總管葬在何處。那老家夥的親戚手裡,必定還攥著那件東西!
宮裡的大太監,彆看在宮廷裡鬥得你死我活,可出了宮倒有幾分分寸,斷不會再暗中害人。生老病死皆是命數,他們也都認了。更有那手頭寬裕的老太監,湊錢置了塊地,蓋了座廟,專供那些無依無靠的窮太監養老送終,也算全了同行的情分。
隻是有樣東西,叫他惦記了好些日子,總想著能攥在手裡。那是從恭親王指頭上褪下來的扳指,冰種滿綠的翡翠料子,通透得能照見人影,論工藝更是扳指裡的頂尖水準。這物件不單值天價,原也是王爺的心愛之物,他瞧著,自然也動了真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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