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那頭心情正糟，齊二爺這邊也是心煩意亂。他手頭攬下的一樁事，著實棘手，連日來被攪得寢食難安，終日提不起精神。
那宋少軒不過開口一問，便心裡透亮——這準是那班旗人老爺們留下的爛攤子。說到底，還是民國府庫空虛，囊中羞澀。這財政上的窟窿，恰是日後連年兵禍、紛爭不斷的根由。
民國自打開局，就沒寬裕過。一半銀子填了賠款的坑，另一半早叫王公貝勒層層中飽私囊，撈了個乾淨。因而大帥剛上台不足一月，就日夜盤算著如何弄錢。
頭一樁，便是抄了那位南逃“首富”的家。除卻租界裡動不得的產業，其餘悉數查沒，一時倒也勉強穩住了場麵。可這點浮財，哪填得飽北洋偌大的開銷？
於是隻有一個法子是從開國沿用到解放：借！可洋人那邊，信不過這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軍閥，更不信南北能真太平，開口提出的條件極為苛刻。
負責談判的熊總長不肯點頭，議會裡也吵成一片。誰都明白，這等條款一簽，與亡國之路無異。高麗國不就是這麼一步步被吞掉的？
更彆提還有東瀛與毛熊在一旁虎視眈眈，伺機插手。這兩個可是實實在在動刀兵、搶地盤的國度，他們安的什麼心，路人皆知。
齊二爺這樣在洋人麵前有些門路、說得上話的，自此便再不得清閒。終日奔波於各國洋行之間，陪儘笑臉，說儘好話，東挪西湊，拆借周轉，隻求暫渡難關，撐住這搖搖欲墜的局麵。
這日，齊二爺陪著一位洋人來到了老裕豐，徑直上了二樓雅間談事。來人竟是範德維希，不料幾年不見，他已成怡和洋行的全權代表，此番前來正是商議借款事宜。
兩人閉門談了好一陣，再出來時，隻見齊二爺滿麵愁容，範德維希卻神色倨傲、步履生風。宋少軒迎上前去，拱手一揖，低聲問道：“二爺，談得如何？”
“還能如何？”齊二爺長歎一聲，搖了搖頭，“拿城門稅和樓捐作抵，借來的款卻還不夠一個月的開銷。真是作孽啊……好好一個國家，竟被糟蹋成這般光景。”
“唉……終歸是人不行。”宋少軒極輕地歎了一句。他心下明白，這些人三十多年來沒能做到的事，日後自有旁人能做到。屆時無外債之累，無外侮之憂，縱使出征外域，也再無後顧之懼。
“道理我何嘗不知？”齊二爺瞥了他一眼，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但這些話最好咽進肚裡。牢騷太盛，仔細惹禍上身。如今洋人管著關稅，倒比咱們自己收得還明白些……總之，外頭千萬彆提。”
“多謝二爺提點，宋某記下了。”宋少軒點頭稱是。這份善意，他心領了。
目送齊二爺離去，宋少軒照常帶著銀錢去錢莊存兌。不料今日櫃上卻遇了麻煩，店裡不知不覺竟收進了一批假銀元。
自“以元改兩”的新政推行以來，龍洋大批鑄發，市麵漸也通行起這種更為方便的銀元。可時日稍長，弊端便逐一顯露。
此時街麵錢莊林立，既可存取，亦能兌銀。最受信任的，還屬那一兩一個的官鑄銀餅。至於各國流入的銀元，兌起來便周折得多：須得細驗成色、看磨損輕重，最後還要上秤稱量，極為繁瑣。
究其原因，一是各類洋元含銀本就不一，高低難辨；二是市麵上缺德的假銀元層出不窮，非得老師傅凝神細驗，方能識破；更有一等奸人，專在銀元邊齒上打主意，日日細磨，積少成多，生生將銀元磨輕了分量。因而各家錢莊兌價時高時低，也是常事。
宋少軒心中清楚，錢莊裡老師傅多，銀元上手一掂就知真假，秤星一打便曉輕重。可自己這邊，一個月下來，竟因誤收假幣和磨損的銀元，白白虧了幾十塊，實在教人頭疼。
他對銀元本就生疏，更不識其中門道；櫃上夥計更是茫然無措。夢玲雖會稱重，終究是女流，總不便長久守在茶館櫃台辨銀看錢。
為長遠計，他回到家中，心神不寧，便悄然打開那奇異“直播間”，向小釗道出苦惱。對方聽罷哈哈大笑：
“你這年頭流通的，多半是龍洋和鷹洋。那都是造幣廠機器統一衝壓的，雕刻極精細，邊齒清晰利落。假幣多半是翻砂鑄的，模子模糊、質地發軟，你多摸幾枚真的，自然就辨得出來了。”
宋少軒如醍醐灌頂，忙取出幾枚真銀元細細比對，果然發現假幣色澤浮白、圖案略渾，真幣則字跡挺拔、銀光溫潤，頓時心下明朗。
“等等，你那兒有龍洋？”小釗突然發來一行字，“有這寶貝你還開什麼茶館？！一塊就值好幾萬啊！”
宋少軒怔住了，轉身從床櫃抽屜裡摸出一枚龍洋，遲疑地問：“就這……值幾萬？”
“這些要是攢一匣，可就幾百萬了。恭喜啊兄弟，你這是悄沒聲發大財了。放心，我幫你慢慢往外出。市麵上一多，就不值錢嘍。”小釗在那頭幾乎笑出聲來。
然而，他心中卻並未泛起多少喜悅。有了那神秘“直播間”，錢財反倒成了最不足慮的事。真正壓在他心頭的，是這兩個字：安全。
這世道兵荒馬亂，城頭大帥旗換了又換，你方唱罷我登場。連年戰禍滋生無數強梁匪類，莫說經營謀生，便是出趟遠門都險象環生。
日後有個滬上紅極一時的女明星，避禍逃往山城，一路三十箱細軟被劫掠一空，最終也隻能委身於人、苟全性命。他宋少軒，又憑什麼能獨善其身？
自打誤入此間天地，安危二字便如懸頂之劍，無一日不令他惕然心驚。在這亂世之中，若非位高權重、亦或有槍杆子護著，便如俎上魚肉，不知禍殃何時驟至，教人終日惶惶，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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