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貴的運氣真是說來就來。他剛在鋪子裡買了雙新布鞋，又去當鋪換了身還算體麵的衣衫，一身行頭拾掇利落，正邁出當鋪門檻，就迎麵撞上個神色匆匆的男子。兩人搭話幾句，長貴得知對方竟是想來當鋪尋兩件像樣的古玩，好送人打點。
“這位爺，您怕是頭一回來京城吧？怎的想到來當鋪尋古玩？”長貴試探著笑問道。
“是呀，我們那兒縣裡的人，要尋好東西都奔當鋪去。”那人一臉憨厚地答道。
“哎呀，您這可走錯門路了！”長貴一拍大腿，熱絡地接話，“要找古玩，隨我來便是。”他這麼熱心，自然不是白忙活。四九城有規矩，生意說成了，中間人抽一成。
琉璃廠這地方，向來是先敬羅衣後敬人。果不其然，兩人一進門，坐在裡間的藍一貴抬眼一瞥，便低頭繼續喝茶。
倒是王財迎了上來，笑容可掬：“二位裡邊請，是想看點什麼，還是有意出手什麼寶貝？”
長貴搶先一步，替那男子開口：“這位爺是想尋件小器玩，他在這次官員調任名單裡頭，打算備份心意，往上打點打點。”
那男子連忙點頭，語氣誠懇：“是，在下原是縣裡知事，從前有事直報上官便是。可如今朝廷改製，順天府成了京兆，人事一新，總得略表心意。”
王財一麵點頭，一麵暗暗打量對方的衣著氣度，順著話問：“那您心裡可有偏好？是喜字畫，還是中意瓷器？價錢上……大概有個譜沒有？”
“想尋件文雅飾品，玉佩一類的最好。”男子答道。
王財心中有數，轉身從櫃中取出一件鼻煙壺和一枚玉墜，輕輕擺在錦布上：“您瞧瞧這兩件，都是上好的帶皮白玉，價位也相當，最是適合贈禮。”
那男子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枚玉墜吸住了。玉質溫潤如脂，雕工精細，葫蘆伴著一顆飽滿的花生，寓意“福祿雙生”，既雅致又不失吉慶。正是他一路尋覓，想要送進上司手中的那件東西。
王財早從長貴遞來的眼色裡明白了深淺，再扭頭見藍一貴微微頓首，心裡頓時有了底。他拿起那枚鼻煙壺，語氣誠懇地推薦：“這位爺，要說送禮，還是這鼻煙壺最合適，京城裡的老爺們都好這一口，價錢也實惠。”
那男子卻像是沒聽見，手指仍摩挲著那枚玉墜，抬頭問：“勞駕問下，這個墜子什麼價？”
“喲，您眼光是真毒！”王財故作為難，“可您細看，這玉料雖同出一塊，做工卻大不相同。鼻煙壺是整料雕成，不廢料，形製也大氣。我推薦它，就是圖個實惠。”
他話鋒一轉，指向那枚墜子：“您再看這個，雕工是沒得挑，可您想想，得費多少料才雕得出這般精細的葫蘆花生？剩下的料子也都得是瑩潤上品，哪還能是這個價？實話告訴您，真要請走它，價錢得翻上三番。所以我勸您，不如看看這鼻煙壺，那墜子太貴，真犯不上。”
男子下意識摸了摸內袋裡那薄薄的兩張銀票，喉結微動。這墜子他是真喜歡，可囊中羞澀，心裡七上八下。
“到底什麼價？”他攥緊袖口，硬著頭皮又問一遍。
王財臉上堆起熱絡的笑：“公子好眼力！一千五百大洋，這真是我費老勁收來的好東西。不瞞您說，本錢就八百，原想著賣個一千六七。您頭回登門，隻當交個朋友，圖個回頭客。”
“太貴了，”男子聞言咬牙道，“既是八百的本，我出一千大洋，成的話現在便付錢。”
“瞧您是個文化人，又是官身，罷了！”王財一拍大腿，露出忍痛割愛的神情，“就當誠心交您這個朋友！”
男子當即掏出一張銀票，展開鋪在櫃上：“一千大洋，替我包起來吧。”
“您這價砍得……忙前忙後掙個交租子錢。”王財一邊搖頭苦笑，手下卻利索地收好銀票，將墜子裝入錦盒，仔細包好遞過去，嘴角終究沒藏住那一絲得逞的弧度。
藍一貴早先交代過，這物件不過一百大洋收來的。王財心裡飛快一算，整整十倍的利！不過麵上卻仍不忘貼心補一句：“您若送人，不妨再配根好煙槍，分著送。上司問起時多說兩句，反倒更顯心意，關係也更近一層。”
男子聞言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多謝指點，領教了。”
待長貴第二次踏進鋪子時，藍一貴早已換上一副和煦麵孔候著他了。
“長貴啊，乾得真不錯。”藍一貴手指敲了敲桌麵，露出上麵一隻小托盤，白花花的銀元用紅紙包好，整齊兩封擺在裡麵。
“瞧瞧，一百大洋，你應得的。往後就照這樣，多動動腦子，這錢來得豈不比苦力輕快多了？”
長貴臉上霎時笑開了花，忙不迭躬身：“是是是，藍掌櫃您教訓的是！以前是我蠢，守著金山要飯吃。今後一定多跑動，多給掌櫃的尋這等好買賣！”他邊說邊將兩封沉甸甸的銀元揣進包袱裡，連連點頭。
藍一貴笑眯眯將他送出門，轉身看向一旁的王財，嘴角帶笑，眼神裡多了兩分讚許：“長進了。這筆買賣做得漂亮，往後隻要守著規矩，虧待不了你。照例，也該給你封個賞。”
說著，他數出十塊大洋推過去，“拿著，去找個地方吃點喝點，鬆散鬆散。”
王財臉上不見半分嫌棄，利落收下：“謝師傅賞！徒弟心裡記著您的好。今兒打烊，我正好去二葷鋪喝兩盅，痛快痛快。”
他二人言笑晏晏，卻不知隔牆有耳。角落裡，一雙眼睛正死死盯著這師徒和樂的一幕，心中妒火中燒：“這拉纖說合的生意誰不會做？從前不見這般抬舉我，如今卻如此偏袒！好，既然你們不仁，就休怪我不義！”
當日生意完畢，藍一貴撥弄著算盤記賬。剛寫一半，門簾被人“嘩”一挑，探進個頭來：“喲，還算賬哪？再磨蹭，紅梅姑娘的場子可趕不上了！大夥兒可都等著你呢。”
“哎喲！瞧我這記性！”藍一貴一看是常約著聽戲的夥伴，一拍腦門，趕忙收起賬本，扣上瓜皮小帽，跟著來人匆匆離去。
王財則照例灑掃乾淨，仔細上好門板，熄了燈火。他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揣著懷裡還帶著體溫的大洋，悠悠然朝二葷鋪走去。今兒個高興，非得再加盤醬牛肉，好好喝上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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