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夢玲與宋少軒獨處的時刻,夢玲才緩緩將身世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她的母親,原是青島望族周家的千金。
周家在青島根基深厚,靠著絲綢與油料生意穩居本地富商之列。當年,周家與南方江浙一帶的商戶陳家洽談合作,母親卻在這段交集裡,與陳家那名跟著學做生意的公子暗生情愫。
這份感情來得洶湧,讓她全然不顧家中早已定下的婚約,執意要與心上人相守,最終竟攜手私奔,才有了後來輾轉漂泊的日子。
隻是誰也沒料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俗語會在他們身上應驗。沒了昔日錦衣玉食的支撐,柴米油鹽的瑣碎漸漸磨去了最初的情意,兩人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深。
更讓人心碎的是:有道是“閒坐悲君亦自悲”,那公子奮發圖強,考上了公費留學的名額,遠渡重洋求學,自此便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了半點音訊。
宋少軒輕輕摟住她,溫聲道:“真是苦了你了,好日子沒享幾天,這些陳年糾葛反倒落在你肩上。不過沒關係,現在有相公在,這些瑣事不必往心裡去。日子是咱倆自己過的,跟那些遠親近戚沒什麼相乾。”
“我心裡都明白,”夢玲依偎在他懷裡,聲音低低的,“我不是有意瞞你,隻是這些事……我不願多想,也不願讓你跟著煩心。”
宋少軒笑了笑,:“老話說得好,窮在鬨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咱們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該來的自然會來。這樣的親戚,有也罷沒有也罷,不必太放在心上。有事時能搭把手的人,才值得走動,何必自尋煩惱?”
在等方郎中消息的這些天,周家啟日日待在老裕豐茶館,漸漸也瞧出這間鋪子不簡單。自己這位侄女婿宋少軒,不僅交友廣,來往的還多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會兒,他就正和兩位年輕官員喝茶閒聊,說的竟是議會裡的大事小情,言談間透著一股熟稔。周家啟在一旁默默聽著,也辨出些門道。
宋少軒顯然已察覺那二人之間有了分歧。看來這兩位舊友,因著性格與政見不同,是越走越遠了。
“當年你口口聲聲罵彆人任人唯親,如今呢?有什麼兩樣?連總理人選這等大事,都能不經過議會私自敲定!那段某不過一介武夫,憑什麼坐這位子?”林公子越說越激動,胸口起伏,語帶鋒芒。
“話不能這麼說……你還是太偏激了。大帥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新政初立,總要推行下去。議會上吵吵嚷嚷,這也不通過、那也不同意。可你看如今修路、辦學、整頓稅務財政,哪一件不是實實在在往前推?”方家良如今主管具體事務,不像從前隻論空談,何況他本性就是個溫和派。
“哼,“官”字兩張口,好壞全由你們定。罵彆人時振振有詞,輪到自家頭上,就變成“務實”了。總統、總理出自同一係,共和共和,全合到他們北洋一家去了!”林公子語帶譏諷,毫不留情。
“大家還是聽得進意見的,你彆總這麼極端。”
“聽得進意見?聽得進意見還把章老師軟禁起來做什麼?”
“你又來了……日日好酒好菜招待著,他反倒砸了園子。大帥不與他計較,隻請他靜心學問,這怎麼能叫軟禁?”
宋少軒正被那兩位爺的爭論吵得一個頭兩個大,進退兩難之際,一眼瞥見範五爺急匆匆邁進茶館,連忙起身迎上去,正好借機脫身。
“五爺,今兒什麼風把您吹來了?”他上前招呼道。
範五爺卻一把拉住他,壓低聲音:“小宋子,借一步說話,有要緊事托你。”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宋少軒見他這般謹慎,心知不簡單,便將人引到後院,反手關上門:“五爺,您這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唉!”範五爺重重一歎,“我家那個不省心的老大,好日子過夠了,竟琢磨起掉腦袋的勾當!我雖沒摻和,可萬一事發,必然受牽連。小宋子,哥哥信得過你,有些家當想放你這兒保管。真要出了事,好歹留條後路。”
宋少軒一聽,頓時明白了。怪不得連範五爺這般家底,後來竟淪落到街頭跟人討論鹵蝦油,原來是家裡有人作死。
“成,您放心,東西放我這兒錯不了。”他一口應下。
範五爺如釋重負:“你等著,我這就去取,這事兒可就托付給你了!”說完轉身就走,步履匆忙。
宋少軒不由搖頭:才認識多久,就把身家性命托付過來,難怪這位爺後來窮得叮當響。他索性待在院裡,懶得再回前麵湊熱鬨。
沒過多久,門外響起敲門聲。宋少軒打開側門,隻見範五爺指揮著兩輛板車,滿滿當當堆著箱籠。
“小宋,這些都得勞你費心保管,”範五爺一邊讓人往裡搬,一邊叮囑,“爺記你這份情!”
“五爺客氣了,包在我身上。”宋少軒麵上平靜,心裡卻直咂舌:京城裡的富貴他見得不少,可這麼明目張膽拿真金白銀考驗人的,還是頭一回見。隻能說,這位爺確實是錢多、膽大、見過的壞人太少。
搬了半天東西,才算把東西搬完,範五匆匆離去。宋少軒再移開水缸,把東西一件件放到地窖裡頭。有兩箱實在抬不動,他才隱藏好地窖。出去喊了夥計幫他抬進屋子裡。
等東西都歸置妥當,宋少軒心裡一轉,把張廣叫住了。他拉著人進了雜物間,指著一摞碼得整整齊齊的布匹說道:
“瞧見沒?上好的杭綢,市麵上一匹少說也得五十兩。現在交給你,我算你五十大洋一匹,自個兒想法子賣出去。能賺多少,全看你本事。是不是吃這碗飯的料,這一試便知。”
張廣眼裡先是一愣,隨即湧上一陣滾燙的光,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都有些發顫:“掌櫃的……這份情,我張廣記一輩子!”
宋少軒伸手將他扶起來,語氣平常裡帶點提醒:“出去闖闖看吧,這些日子你也算安分,我瞧在眼裡。你不是一開始就像做絲綢嗎?路給你了,走成什麼樣,還得靠你自己。”
張廣重重一抱拳,沒再多話,轉身就推門往外走。腳步踩得實,背挺得直,像是要把這機會一步一個印子,踩進自己往後的人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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