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裡人聲鼎沸,三教九流各有各的消遣。有人捧著葫蘆鬥蟈蟈,講究的是文比:若誰家的蟲兒叫輸了,連蟲帶葫蘆一並歸了贏家;也有人楚河漢界對弈廝殺,周圍看客屏息凝神,規矩是“觀棋不語”,非得等一局終了、重新擺子時,才敢插嘴評點幾句。
更有幾桌高談闊論,從二次革命為何失敗,說到白朗起義何等厲害,甚至還有拿著《申報》議論列強公使約見外交總長、交涉西北局勢的。
唯獨坐在角落的七哥,心思全被一則新消息牽住了。滬上創辦了華夏第一家電影公司。這新鮮玩意兒勾得他心癢難耐,正扯著嗓門在茶館裡四處打聽。
說來也憋屈,八大胡同的局,人家嫌他身份不夠,不帶他玩;聽戲捧角吧,又有人說他不夠風雅,聽不出名角兒妙在何處。七哥心裡那口氣不順,索性一拍大腿:得,你們不帶,爺自個兒找樂子!
他琢磨著,也要開一家電影公司,拍片子、建影院,自己玩個痛快。
旁人都笑他不靠譜,唯獨宋少軒覺得這事能成。為啥?隻因這電影行當,在那個時候幾乎是穩賺不賠的買賣。隻要銀子夠,拍一部成一部,再爛的劇情都有人看。
七哥找不著合拍的國人搭檔,索性轉頭尋了洋人合夥,由宋少軒居中翻譯。合同一簽,“七星電影公司”牌子一掛,連拍七部愛情片:七哥負責拍攝,洋人負責宣傳,電影院也緊鑼密鼓地動工興建。這一回,七哥結結實實出了大名。
正是在這個熱鬨當口,兩位身著筆挺戎裝的客人邁步進了茶館,徑直朝宋少軒拱手一禮:“宋掌櫃,彆來無恙啊?”
宋少軒聞聲抬頭,先是一愣,隨即滿麵驚喜地起身:“喲!這可是多少年沒見啦!李少爺、常少爺,真是貴客臨門!快請坐,請坐!”
來人不是彆人,正是當年離家遠走的常家大少爺常載明與李家大少爺李星然。如今二人一身軍裝,氣度儼然,顯然是已在軍中謀得職位。
細問之下才知,二人當年東渡扶桑,考入陸軍士官學校,如今學成歸來。常載明受聘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李星然則被奉天講武堂延請。此番是專程來故地走走,會會舊識。
“三兒近來怎麼樣?”兩人不約而同地問出口。宋少軒心中一動,看來他們心裡始終還是記掛著這個弟弟。
尤其是常載明,當年雖恨鐵不成鋼,到底血脈相連。宋少軒便如實相告:“常三爺如今改了運,自取名常灝南,在清河鎮陸軍小學堂當教員。他母親那件事……方才我也略提過。他是知恥後勇,如今是條硬漢子。”
常載明嘴角微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嗬,我家總算又出個穿軍裝的了。不錯。”說著取出一隻精致表盒遞過去,“勞您轉交給他,特意買的。男人身上該有塊像樣的表。”
至於李丙生的情況,宋少軒雖略知一二,但也清楚他們兄弟素來不睦,便隻端起茶碗輕啜一口,未再多言。茶儘人散,他恭敬地送兩位軍官離去,心中卻泛起一絲漣漪。
老裕豐茶館裡登台獻藝的人來來去去,每日都有說書先生在此開講,班子換了一撥又一撥,唯獨唱戲的台柱子,始終是秀蓮姑娘。
女大十八變,秀蓮出落得愈發水靈。加上有夢玲悉心照顧,親手為她縫製衣衫,人靠衣裳馬靠鞍,更襯得她明豔動人,顧盼生輝。
秀蓮與茶館的分成是三七開,她拿七成。照理說這些日子應當攢下不少體己,可她渾身上下不見一件首飾,歇一天就窮得叮當響。無他,家裡有個趴在她身上吸血的老爹。
她爹早已不是當初進城時的窘迫模樣,如今一身綢衫,絲棉夾褂,出入酒樓,非“馬蹄土”不抽,派頭儼然是個老太公。秀蓮倘若哪天拿不出錢,他便把臉一沉,揚言就要隨便找個人家把她賣了。
秀蓮哪敢不從?隻得日日咬牙登台,掙來的賞錢分文不留,悉數上交,一天也不敢耽擱,終日活在父親要將她賣掉的恐懼裡。
不過,如今秀蓮總算盼來了一線曙光。有位男子真心實意地愛上了她。正是久在京城養病的周家啟。他在方郎中的調理下,身子骨一日好過一日,連宋少軒都忍不住感歎:中醫竟有這般回春之妙。
周家啟日漸康健的身影,便是最好的證明。他起初每日來茶館,是為等方郎中問診;後來便漸漸坐下聽戲,目光總不自覺追著台上的秀蓮。日子久了,也耳聞了她身世坎坷,心中不由更生憐惜與敬重。
一來二去,周家啟終於尋了個時機,找上她父親攤牌。誰知那老頭竟獅子大開口:“不瞞您說,這丫頭是十多年前我花十兩銀子買來的。打那時起,她就是我的養老本。您若要人,就得連我這一份也背上。便宜,算您一千現大洋,人您帶走,往後每月隻需孝敬我二百大洋。”
這哪是嫁女兒?分明是吸血!周家啟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當即冷下臉來,撂下幾句話:“您自己掂量掂量,這條件像話麼?要麼,我一次給您五千大洋,您怎麼花用我管不著;要麼,每月我給您三十大洋,一天一塊,夠您舒坦過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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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一聽,梗著脖子死活不依。話不投機,兩人當場談崩。老頭竟甩下狠話:少一個子兒都甭想!趕明兒就隨便找戶人家,把秀蓮嫁出去換錢。
他心裡的小算盤打得劈啪響:那姓周的可是個真闊主。日日來聽戲、打賞闊綽、去酒樓跟回家吃飯似的,還在京城置辦了一整套四合院。聽說名下開著十幾間鋪麵,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自己提的條件,對他不過是九牛一毛。
於是,他依舊日日哼著小調,該抽抽,該喝喝,穩坐釣魚台。他就不信,憑秀蓮那般模樣,他周家啟能舍得放手?
這日,老頭踱進常去的那家煙館,舒坦地躺下吞雲吐霧。約莫半個時辰光景,一個瘦小身影從煙館後門溜出,疾步竄到街角槐樹下。
“瞧真切了?真是那老東西?”疤臉漢子壓低聲音,惡狠狠問道。
“虎哥,錯不了!我親眼瞅見他揣進去了!”
疤臉漢子一點頭,領著幾個弟兄直衝煙館。“就是這兒?哪個不開眼的王八蛋,敢在老子地盤上伸手!”他踹門而入,吼聲震得紙窗發顫。
櫃上夥計認得來人,心裡一咯噔,趕忙迎上:“孫爺?您這是……咱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啊?”
“小子,今兒不衝你。”疤臉一把推開他,眼神掃過煙榻,“爺丟了錢袋子,就得找找!”
話音未落,一個手下從角落榻上拽起驚魂未定的老頭,手裡舉著個藍布錢袋:“找到了!虎哥,就在這老幫菜身子底下壓著!”
“好哇!人贓並獲!給我往死裡打!”
老頭驚恐的瞳孔裡,映著雨點般落下的拳腳。他至死想不明白,好端端躺著抽大煙,身上怎會平白多出個錢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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