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一位青年信步走了進來。宋少軒抬眼一瞧,趕忙起身相迎:“二公子?您怎麼得空過來了?”
“書看完了,還你。”對方隨手將那冊宋版書擱在桌上,語氣閒適,“今兒閒著,想來聽段故事。你得空說不?”
“有,您請坐,我這就沏茶。”宋少軒連忙請他上座,取出上好的鳳凰單樅衝泡起來。李丙生見狀,識趣地起身告辭。宋少軒送彆客人後,便坐下緩緩敘說開來。
不知不覺講到晌午,他朗聲大笑:“若世上真有這般重情的督軍,倒是一樁佳話。可惜我所見的,不是殘暴凶悍,便是貪財好色之徒。就連馮叔那般人物,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話還沒落地,齊二爺掀簾走了進來。他瞥見二公子,身子驀地一頓,下意識就把手裡的酒瓶往身後藏。二公子瞧著他這小動作,唇角勾了勾,語氣帶著點了然:“彆藏了,拿出來吧。”
“走,”他話鋒一轉,“我做東,請你吃頓便飯。算我想找個人陪,也算是……陪你。”
齊二爺臉上的笑瞬間垮下來,隻剩一聲苦歎:“您……也知道了?”
二公子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沉了沉:“知道了。這事不怪你,咱們誰都沒防著,連我爸也栽了跟頭。”
眾人上車往譚家菜去。二公子顯然是熟客,徑直入門,無需多言便被引至雅間,仿佛回家一般自然。宋少軒心下暗驚:這譚家菜名氣雖大,卻需提前數月預訂,二公子竟能隨意進出,其身份地位可見一斑。
酒過三巡,二公子目光微轉,落在齊二爺臉上:“你……打算何時動身?”
“過了年便走。”齊二爺神色悵然,“人貴有自知之明,再留在此地,不過徒增笑柄罷了。”
“二爺,您要走?”宋少軒聞言心頭一震。齊二爺為大帥奔走多年,難道這般儘心儘力也會招來禍患?
“從盛家那件事起,便已錯了。”二公子語氣平淡,“家父當時勃然大怒,產業不是都歸還給他了麼?”
宋少軒聽得雲裡霧裡,這其中又有何不妥?
齊二爺拍了拍他的肩,娓娓道來:“十三行是真正的首富,富可敵國。他們一倒,粵省商界便傷筋動骨。胡老板也是真首富,他一垮,江浙財團幾十年都難與洋人抗衡。可盛宣懷這個“首富”,不過是個空殼子。”
他長歎一聲,繼續剖析:“輪船招商局占航運四成,年利超百萬兩——前提是李大人給的漕運補貼。所謂“降價不虧本”,實則是拿國庫貼補私囊。如今斷了補貼,連怡和、太古兩家洋行都競爭不過。”
“至於漢冶萍,更是天大的騙局。”齊二爺眼神空洞,悶下一杯酒,“大冶鐵礦遠在三百多裡外,萍鄉煤礦更在千裡之遙,此為一敗;設備除不了硫,產出皆成廢鐵,此為二敗;運營全靠東瀛貸款,至今仍欠兩千多萬外債,此為三敗。儘是空殼,一文不值!”
“算計半生卻落得一場空的滋味,不好受吧?”二公子仰頭飲儘杯中酒,“所以何必爭搶?我倒痛快,全讓與兄長便是。人啊,活得太複雜了。”
宋少軒這才恍然大悟:後世傳頌的所謂“商賈之首”,原不過是竊取國帑的蠹蟲。難怪奉為圭臬,這是後世那些人的祖師爺啊。
話說到這個份上,酒也喝得意興闌珊。眾人無心再談,便草草散了席。二公子徑直去了戲園,齊二爺卻特意拉住宋少軒,低聲交代:
“那處宅子你若想住,儘管搬去。替我看著打掃,我也放心。此番去津門,是想尋些新營生。待安頓下來,再與你聯絡。”
“二爺,”宋少軒試探著問,“您可曾想過做實業?無論是開商行還是辦廠……”
“實業自然想做,可惜我不懂行,也無人引路。”齊二爺搖頭苦笑。
“您若開商行,貨源不必愁,我能供最好的貨;您若辦廠,我這兒有現成的計劃書,步步都寫得清清楚楚。”宋少軒沉吟片刻,終究說了出來——無他,齊二爺是他最可托付的人。
“此話當真?”齊二爺頓時睜大了眼。
“您隨我回茶館一看便知。”
二人回到老裕豐,宋少軒將煤油、布匹、火柴、茶葉等貨樣一一攤開,又奉上一份詳實的計劃書,最後展開兩張十萬大洋的銀票。
“您來做,我入股,絕無虛言。隻要您願意,這些都可交給您,您隻管往前闖。”宋少軒語氣堅定。他清楚,再過幾月便是薩拉熱窩事件,眼下正是華夏商人崛起、壓製東洋貨的良機,他十分樂意促成此事。
“成!我乾!”齊二爺頓時豪情萬丈,一拍桌案,“小子,你有心了。放心,生意我雖未親手做過,商界人脈卻熟。早覺著你不一般,今日看來,果然有些斤兩。”
民國時期的華夏民族資本曾迎來兩段蓬勃發展的春天,而此刻,正站在第一個黃金時代的門檻上。歐戰硝煙四起,西方列強無暇東顧,東瀛資本趁機大肆擴張,卻也客觀上為本土資本的破土而生撕開了一道縫隙。
在楊安華的遠見指引下,大興農業與興辦輕工廠成為兩條切實可行的路徑。華夏以農立國,推廣農技既可富國利民;而發展輕工業,既能抵製東瀛貨傾銷,又可培育市場、帶動工科人才輩出,實為一舉多得。
方向既明,宋少軒便開始物色誌同道合者共行其事。張廣算是一步試棋,而齊二爺的加入,則真正成了意外之喜。
也正在這個時候,長貴風風光光地回到了老家。這一趟,他算是實實在在的衣錦還鄉:不僅特意買了頭壯實的大牛,還打了一架嶄新的牛車,車上滿載著從城裡采買的年貨,一路不緊不慢地往村裡趕。
牛車走得慢,路又顛簸,趕起來也費勁,這趟回鄉路比平時多花了一倍的時間。可即便如此,那架牛車剛進村口,就惹得全村人眼熱不已。長貴家買牛啦!這消息像陣風似的,眨眼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長貴媳婦見他不但帶回來花花綠綠的布料,還有白花花的銀元,頓時眉開眼笑,對他百依百順。每天溫好酒端到他麵前,什麼活兒也不讓他沾手,真把他當老太爺一般伺候起來。這個春節,是長貴打從出生以來,過得最舒心、最體麵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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