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最苦最累的兩項重任。勘探小學與冶金小學的籌辦，便落在了宋少軒肩上。
這事若落在旁人手裡，少不得要費一番周折，單是選址一項就得耗上不少時日。但宋少軒辦起來卻乾淨利落。他將金玉林喚到茶館，吩咐他將四九城裡乾這一行的中人都聚攏來，專找那些八旗破落戶拿來抵債的地產。
宋少軒隻提了三個要求：首要交通便利，其次土地貧瘠，最後才看麵積大小。
不出幾日，果然在順義尋著一處合適的地塊。十二畝地，因畝產不濟，已荒廢一年有餘，野草蔓生，一片蕭然。債主正愁無法出手，宋少軒願以平價收購，自然一拍即合。
宋少軒隨即擬定報告，申請三萬大洋建校款項。他以一百大洋購下土地，再以五百現洋並五千斤糧米雇請當地流民清除雜草、平整地基。同時聯係上楊安華，托他幫忙繪製一套建築設計圖樣，以備施工之需。
很快規劃上呈交通局：本校整體規劃取法西洋建築形製，校門為四柱三門式結構，中設正門，兩側輔以邊門，門頂作巴洛克式拱形裝飾，浮雕紋樣繁複精美，氣韻典雅。
門內及沿河岸建有三層主校舍，建築麵積達三千餘平方米：一層用於日常教學，二、三層則為師生宿區。運動場位於校門內北側，占地五畝半，開闊平整。
特聘唐山鐵路學校資深教員侯先生出任校長，另聘十六名教師，分設四個班級。課程設國文、算學、畫圖、地理四科，每日上午授課，下午開展體育鍛煉與手工勞動，以踐行“手腦並用”之教育理念。
學校年運營經費暫定為一萬大洋，由交通局專項撥付；另設流動資本三千元，亦由該局借支，待日後運營盈餘時歸還。
其中教師薪俸列支四千大洋，餘款除維持日常運轉外，悉數用於補助清寒學子。以期實現足額招生、為國育才之宗旨，為將來輸送合格人才以應國家建設之需。
大帥特意問起二公子那位朋友的近況，想看看這究竟是個紈絝子弟，還是真有幾分才學。待看到這份辦學報告，他不禁連連讚歎。
報告中數字詳實、條理分明，附有校舍平麵圖與施工詳圖，資金用途、課程設置皆羅列清晰。可見此人並非空談之輩，而是個真正能做事的。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他豈會不知二兒子的才乾？隻是按傳統總該由長子繼承家業，況且老大也是留洋歸來的優秀學生。老二對此又全然無意，他這個做父親的，又能如何？
他輕歎一聲，批複道：“都準了。辦教育花些錢是應當的，儘快辦起來吧。”
正因如此，宋少軒這邊的工程推進得十分順利。這日他難得從工地抽身回到茶館，卻見林公子早已在此等候。
“喲，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許久不見，今晚務必留下用飯，我難得清閒。”宋少軒一見便朗聲招呼。
“嗬嗬，握個手吧，確實好久不見。”林公子起身伸出右手，語氣平靜。
宋少軒微微一怔，仍與他握手致意。二人落座後，林公子忽然傾身靠近，低聲說道：“虎口和食指上的老繭不輕啊……果然好槍法。”
宋少軒心頭一震：糟了，竟被他瞧出了端倪。這位可是開辦過殺手組織的行家，自己這點手段，根本瞞不過他。
“你……看見了？”宋少軒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問道。
“瞥見個背影。那身打扮有些紮眼，我自然多看了兩眼。”林公子搖了搖頭，“看來我又看走眼了。人啊，真是各有各的麵目。”
他輕歎一聲，隨即正色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取他性命？”
“我需要他說真話。隻有真話，才會讓人氣急敗壞，不是嗎？”宋少軒既已被識破，便不再隱瞞，“掀開真相的一角，才會有人真心去改。”
“嗯，你這麼做至少還能看到結果，”林公子低頭沉吟片刻，“可我做的事，卻未必能見到成效……實在令人有些沮喪。”
他忽又抬眼望向門口：“那幾位呢？方臉闊額、下盤沉穩、拳骨平整，眼白多而露凶……恐怕都不是善與之輩吧。宋掌櫃用這樣的人，所為何事？”
“運貨護商。”宋少軒坦然相告，“經商才能聚財，國家總不能總靠借債度日。唯有振興實業，方能真正走向自立。這個道理，你應當比我更明白。”
他注視著林公子，語氣懇切：“以你的眼力，才片刻工夫就能看透眾人麵相。這般才智若能為民生謀福，該有多好？如今工業、商業、礦業，無不需要聰明人做實事的。與其鑽研相術，不如……”
“不如什麼？”林公子嘴角一撇，不以為然，“你倒是教教我，究竟該做些什麼？”
“你文采好，又有革命思想，何不寫文章、辦報紙，喚醒國民？這豈不是正途？”宋少軒勸道。
“喚醒國民？”林公子嗤笑一聲，“簡直是笑話！這四九城是皇城，多半人連字都不識，一半人至今還以為民國的大帥的是攝政王，現在還是宣統年間！喚醒什麼？”
他語氣愈發冷峻，“你看看現在，文人喜談兵，武人好論政，這世道本就是畸形的！那些所謂的革命黨，如今也深陷黨爭，為了一己私利互相傾軋。”
“去慶餘堂瞧瞧，咱們的國家大事，在牌桌麻將上談出來的。靠我寫幾篇不痛不癢的文章能喚醒他們嗎？”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宋少軒，“這到底是自己騙自己，還是說出來，好讓世人連同我一起徹底絕望？”
宋少軒一時語塞。他看著眼前的青年，分明是在漸漸長大，昔日熾熱的理想卻已冷卻殆儘，隻剩下一片近乎看破紅塵的沉寂，宛如山間避世的老道，對這紛擾人間閉上了眼。
林公子走了，臨走隻是叮囑他小心。他還不到二十，可背影看起來已經是個駝背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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