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有意思!”鄰座一位身著粗布長衫的男子掐滅煙卷,朗聲開口,“我本無意多言,聽你高談闊論許久,果真是個冥頑不靈的老頑固!”
他目光如炬,直射鬆三爺:“未知全貌,不予置評,這是做人根本。你倒好,全憑一己好惡妄下論斷。地方風味,吃不慣便罷,何必出言貶損?莫非你們那八大碗就高人一等?瞧你這做派,怕是旗人吧?滿打滿算不過八大碗的底蘊,也配嘲笑漢人千年飲食傳承?”
男子越說越激動,聲震屋瓦:“你這榆木腦袋,半點容不得彆樣風景!在你眼裡,不偷不搶便是天大的德行。若偷盜該槍斃,那我問你。竊國斂財的王公貝勒該不該死?盛家強占民資所修鐵路,轉手抵押六百萬英鎊,該不該死!拐賣婦孺的人販子該不該死!把好端端的姑娘說給煙鬼、殘廢、甚至死人的媒婆該不該死!放印子錢逼得人家破人亡的該不該死!”
宋少軒凝神細看,心頭一震。這位正是他素未謀麵的同僚,但其人風骨,天下皆知。
他當即整衣起身,躬身一揖:“魯……周僉事,不想在此幸會。您所言極是,人當明辨是非,尊重四方風土。我這位朋友心地不壞,隻是性子直率,還望海涵。”
那鬆三爺本要拍案而起,一聽宋少道破對方官身,頓時矮了半截,隻得梗著脖子坐在那兒生悶氣。
周僉事神色稍霽,卻仍語帶鋒芒:“閣下可是主持修學堂的宋主任?”見宋少軒頷首,當即抱拳,“久仰!您是個做實事的,不像某些人,隻會坐井觀天,信口開河。”
鬆三爺正暗自憋悶,周僉事又轉向他,嘴角噙著譏誚:“這位爺,瞧我這一身粗布衣衫,想必很看不上眼吧?方才不是要拍案而起麼?聽聞是個官身就偃旗息鼓了?你這性子倒與市井小民如出一轍。”
常灝南聽得入神,忍不住探身相詢:“這位先生,方才所言是何深意?常某絕非尋釁,實是願聞高見。”
“哼!”周僉事冷笑一聲,“滿人扼殺教育,百姓未蒙教化,何以明辨是非?故而以為不偷不搶便是良善,若能掙得銀錢,手段齷齪些也無妨。賣兒鬻女得了實惠不算過錯,借印子錢的活該,竊國斂財的是惹不起的大官。他們就這般忍氣吞聲,見富者諂媚,遇官吏惶恐。你說他們淳樸?待至親便擺足架子,見窮鄰則麵露鄙夷,左鄰右舍斷不能過得比自家好!”
他目光炯炯轉向宋少軒,“不如學學你身邊這位宋主任,讀書明理,開辦新學,啟迪民智,這才是真正要緊的!”
周僉事這一番話擲地有聲,鬆三爺被說得蔫頭耷腦,連後來上的花雕醉雞這等壓軸好菜都食不知味。反倒是常灝南聽得若有所思,頻頻發問。最後索性提著酒壺坐到了周僉事那桌,兩人竟是越談越投機。
原來二人皆曾負笈東瀛,說起在異邦的見聞感觸,更是惺惺相惜。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從時局到民生,從教育到國策,聊得眉飛色舞,不時擊節讚歎。
宋少軒看在眼裡,不由暗喜。這下倒省事了。以周僉事這般犀利的見解和雄辯之才,正好能給常三爺換個思路。這位可是新思潮裡的先鋒人物,最擅喚醒人心。
有了周僉事無意之間的鋪墊,明日再開口談那樁事,想必會順暢許多。想到這裡,宋少軒心下大定,便陪著悶悶不樂的鬆三爺慢斟淺酌,又招呼掌櫃將兩桌的酒菜錢一並結了,自顧自地等著常灝南在那廂豁然開朗。
這一夜長談,讓常灝南心中波瀾起伏。往昔堅信不疑的道路,此刻在心底生出萬千質疑。
翌日清晨,宋少軒特意候在常家胡同口的早點攤前。不多時,便見常灝南推著自行車出來。見宋少軒點頭示意,他先向攤主要了兩份早點送回家中,這才匆匆轉回,在宋少軒對麵坐下。
“宋掌櫃,”常灝南一落座便對他推心置腹,“昨夜暢談真真是醍醐灌頂。回想這些年來,自覺做了不少錯事,越想越覺著沒滋味。我打算......”
“常三爺,”宋少軒溫聲打斷,“不瞞您說,宋某從前也隻求苟全性命,可這世道偏不讓人安生。後來謀求生路,一步步踏入官場。說句實在話,我既未能扭轉風氣,也無力立時改變什麼,時常自覺失敗。”
他微微前傾身子,壓低嗓音:“但有一位摯友曾點撥我。您若不做,自有旁人來做。您能否比他們多的好一些?能否不傷及百姓,守住為官的底線?這,不才是您留在其位的意義麼?”
晨曦透過嫋嫋蒸汽,將早點攤前對坐的二人籠在一片朦朧裡。宋少軒正推心置腹說著體己話,卻見張廣急匆匆趕來,朝著常灝南躬身便拜:“常三爺,小的鬥膽求您一件事。”
常灝南抬眼細看,連忙虛扶一把:“張兄這是做什麼?有什麼難處但說無妨,何必行此大禮。”
張廣將來龍去脈細細道來,言辭懇切。常灝南原本應得爽快,待聽清原委卻麵露遲疑。這時宋少軒輕叩桌麵,溫聲插話:
“昨日周僉事說得在理。若按他那些道理來論,這般案情確實罪不至死。今日我且替老張討個情麵,不如網開一麵,留人一條活路。”
常灝南聞言連連擺手:“您我之間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咱們可是托妻獻子的交情!既是您開口,我定當儘力周旋。”
張廣聞言,心頭百味雜陳。果然自個兒的臉麵還沒這麼大,林公子這步棋算是走對了。今早這出戲碼,原就是林公子精心安排的,眼下看,正是該他遞上話頭的時機。
他趕忙朝宋少軒深深一揖:“爺,您這份情義,小的記在心裡了。我也不是那不懂事的棒槌。”說著從懷裡摸出個布包,“這點銀子,請常三爺笑納,上下打點總得破費。您先收著,若不夠我再去張羅。”
宋少軒卻伸手一擋,將那布包按了回去:“就你這幾個子兒,塞牙縫都不夠,彆讓常三爺為難了。”隨即湊到常灝南耳邊低語幾句。
常灝南聽罷撫掌大笑:“成!這法子倒能試一試。您就靜候佳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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