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帥回府，心中煩悶。他本是暗中推動帝製，諸事皆在籌備，正是欲行大事的關頭，卻偏生出這風波。再想起幾個兒子，不由覺得老大辦事浮躁，對老二也苛責了些。
心煩意亂間，他召來二公子說話。父子二人隨意談了些政務，也聊了幾句家常。大帥臨時起意考較了幾句學問，見他應答如流、見解不俗，心中頗感欣慰。
豈料這一幕，儘數落在大公子眼中。他麵上不露，心中卻怒火中燒。
大帥一妻九妾，正室於氏，正是大公子的生母。所以自幼恪守禮教，牢記尊卑嫡庶之分。他儀容修潔，舉止有度，即便獨處一室，也必衣衫齊整，褲履不苟，從不曾稍有鬆懈。
十年前，他入盛京將軍幕下參讚軍機；兩年後轉任農工商部右參議；辛亥年又遷郵傳部丞參。民國以來，他出任開灤礦務總局督辦，兼外交部顧問。
論政務，他精明乾練；談兵略，他亦不乏見識。故而在他心底，始終自認嫡長，視自己為父親基業獨一無二的繼承者。
然而命運弄人。自前年墜馬折斷足脛，雖遠赴普魯士求醫，終究落下些跛足。自此，父親總覺他“形象有虧”，目光中不免帶上幾分惋惜與寬宥。
可他此行普魯士，並非全無收獲。他謁見了威廉大帝，深諳普魯士對華夏態度，心中一個宏大的藍圖漸次成形。
那幾句客套話，反而點燃了他的野心——他要輔佐父親，建立一個強大的東方王朝，而自己，終將承繼這一切。
那九五至尊的誘惑，如暗夜明燈，驅使他竭力鼓動父親踏上最後一步。唯有父親稱帝，他方有機會成為皇太子。
敢問人世間還有什麼身份，比儲君更尊？還有什麼未來，比帝王更重？這念頭如毒火灼心，逼得他傾儘心力，誓要將父親推向那龍椅寶座。
然而眼下，他深知自己麵前阻礙重重。一來父親行事瞻前顧後，始終忌憚各方勢力的平衡，不敢輕易邁出那關鍵一步；二來，父親出身汝南袁氏，自身亦是庶出，內心對嫡庶尊卑那一套宗法禮教，未必真正信服。
更何況，老二才華出眾，更有掌家的沈氏一脈傾力扶持；就連剛剛歸國的老五也能力不凡。反觀他自己，在家族中非但無人撐腰，明裡暗裡看他礙眼的卻不在少數。這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積在他的心頭。
正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既然族內無人可倚仗，那便將目光投向府外。大公子心中已有盤算——他想到一個人：洪姨太。
原來，大帥在外尚有一房未擺上台麵的女人，對其極為寵愛。這位洪姨太年方二十，美豔動人，性情又最是玲瓏討喜。她能有今日，背後另有一段故事。
其胞兄本是個窮困潦倒之人，全憑三寸不爛之舌與一身精明，混成了津門一家洋行的大班。因善於鑽營，在新軍組建時得以結識大帥，後來為北洋置辦軍服、采購軍糧，諸事都辦得妥帖，逐漸獲得賞識，在北洋係統內站穩了腳跟。
可惜此人得勢便忘形，竟膽大包天，在賬目上動起了手腳。然而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終究東窗事發。依照北洋軍法，此等行徑足以讓他吃上一顆槍子。為求活命，他隻得將容貌出眾的胞妹獻上，以求抵過。
誰知這洪姨太不僅秀外慧中，更生就一副玲瓏心肝，言辭妥帖，善解人意。往往大帥心緒煩亂、雷霆震怒之際，經她寥寥數語溫言勸解，便能眉頭舒展，轉怒為喜。因此她竟得了專寵，大帥每逢心煩意亂時，總習慣去她那裡坐坐，說說話。
大公子二話不說，轉身便出門去尋。他篤定，洪姨太必定會幫他。
隻因她雖得父親寵愛，在帥府內的日子卻並不好過。妾室一多，是非與矛盾便如藤蔓滋生。加之她身份特殊，不能擺上台麵，性子又倔，曾因此鬨出過風波。大帥為免家醜外揚，也圖個清靜，便在外頭另置了一處宅院將她妥善安置，對外，她則被稱作“紅夫人”。
到了紅夫人的私宅，大公子一見她便躬身行了一個重禮。紅夫人驚得微微一怔，隨即側身避開：“雲台，你是嫡長公子，我不過是個側室，何以行此大禮？”
大公子依舊維持著躬身的姿態，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若他日我父身登大寶，我便是皇子，您便是母妃。尊卑有序，禮不可廢。”
隻這一句話，如電光石火，紅夫人心中霎時雪亮。好個精明的大公子！求人出手，卻將姿態做得如此謙卑周全。一句“母妃”，已將未來潑天的尊榮與此刻切實的聯盟，一並許諾給了她。這其中的好處，實在令人無法拒絕。
她臉上的驚詫瞬間化作明媚的笑意，仿佛春風解凍，柔步上前虛扶一把：“雲台這是說的哪裡話，太過見外了。來來，快請進來，我們好好敘話。”
二人究竟談了什麼，無人知曉。隻知片刻之後，大公子便悄然自後門離去。而幾乎是前後腳，大帥的車駕便停在了宅門前。
紅夫人聞訊後，對著鏡子匆匆補了些胭脂，理好鬢發，便快步迎出。她施禮將大帥請進正堂，一麵吩咐丫鬟沏上他最愛的茶水，一麵催促後廚速速張羅酒菜。
院子裡立刻忙碌起來。不多時，三五樣精致小菜便已上桌，碗筷齊備，更有一壇陳年佳釀啟了泥封。紅夫人纖腰嫋娜，僅淡施脂粉，更顯清雅可人。大帥抬眼一看，心中積壓的煩悶已先消解了一半。
再瞧那桌上：正當時令的飽滿雄蟹、鮮亮的青島大蝦、氤氳著熱氣的人參雞湯、香氣四溢的炙烤牛肉、鱗光未失的清蒸鰣魚……無一不是他心愛之物。大帥暗暗點頭，胸中最後一絲鬱氣也化作感慨：果然，還是她最懂得如何熨帖自己的心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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