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裡的空氣悄悄變了味道。“瞅見沒？上哪說理去，那幫孫子可是撈著大便宜了！”黑暗裡，有個沙啞的嗓子先開了口，像石子投進死水。
旁邊鋪位的人立刻窸窸窣窣湊過來：“何止！晌午那燉肉，嘖嘖嘖，這麼厚實一塊。”他伸出臟汙的手指比劃了個誇張的厚度，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
“吃的算啥，俺瞅那衣裳才叫暖和呢！嶄新的棉絮，看著就擋風。”
“聽說安家費這個數，”角落裡的聲音更粗，五指張開晃了晃，“五十塊現大洋，真金白銀往家裡送！”
“扯淡！獄卒能發善心？這幫狗娘養的什麼揍性你們不知道嗎？這錢啊……落不到家裡，出門就分了。”好些人對此不屑一顧。
“千真萬確！就前兒個，會計室支的款，七個名額，三百五十大洋一分不少彙出去了。”
爭論聲裡，不知誰嘟囔了一句：“喏，那邊二傻子家就真收到了，瞧瞧，他樂得什麼熊樣了。”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投向遠處牆根。那個被叫作二傻子的壯實漢子正捧著家信反複地看，咧著嘴嘿嘿傻笑，手指小心翼翼撫過信紙，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歡喜。
這一夜，各個牢房都失了眠。此起彼伏的翻身聲裡，是無數雙在黑暗裡發亮的眼睛。他們翻來覆去，不知在想些什麼。
待到長貴搬來木箱搭起台子，這場醞釀已久的風暴終於找到了出口。德尚洋腔洋調的演說沒人認真聽，但長貴往箱上一站，所有耳朵都豎起來了。他和阿四手底下的六個說客像遊魚般在人群裡穿梭。個個嘴裡說著法郎彙率，日進鬥金的“傳說”。
報名處到底還是排起了隊。第一個咬牙按手印的漢子額頭沁著汗，第二個就利索多了。等到第三個人擠上前時，隊伍已經扭成了長蛇。每個人都在心裡對自己發誓，就拚這一把。
三天之內，五百八十名“勞工”儘數招募到位。德尚與牢中幾位管事暗中運作，各自賺得盆滿缽滿。
事情辦妥後，他們特意將阿四與長貴叫到跟前，擺上一桌好酒好菜，又給兩人換上一身體麵新衣，果真依言將他們放出牢門，安排跟著德尚做事。
這般膽大妄為，自然有其底氣。原來大帥即將“登基”，早已頒布公文“大赦天下”：凡刑期在兩年之內者，一律釋放回原籍，登記在冊勞作兩年後即可恢複自由身。
算來長貴與阿四的刑期本就隻剩寥寥數日，而此次招募的“勞工”中，更有大批這般情形的囚徒。
有了這紙公文，他們便有恃無恐。政策是死的，筆墨是活的。如何執行，不過是書吏筆下廖廖幾筆的功夫！
那八字胡男子慵懶地陷在沙發裡，指尖捏著一枚銀元，湊到唇邊輕輕一吹，隨即側耳傾聽那嗡鳴。他斜睨著長貴與阿四，嘴角扯出一絲譏誚：
“這聲兒，好聽麼？樂意聽？喜歡聽？”他將銀元“啪”地按在茶幾上，“二位，如今你們有資格聽了。一個人頭十塊大洋，你倆怎麼分，洋大人不管。隻要登記畫押，這錢……就是你們的。”
長貴與阿四對視一眼，緩緩搖頭。“這位爺，咱們在外頭也掙得到飯吃。”長貴開口道，“這錢……拿著燙手。勞煩您跟洋大人說一聲，咱們就想回家。”
八字胡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來，拳頭攥得發白，幾乎要揮出去。卻聽見德尚在裡間揚聲道：“談得如何？”他瞬間換上諂媚的笑，弓著腰快步過去解釋。
德尚整了整西裝起身，走到二人麵前，豎起一根手指，隨即取來一整封銀元，沉沉地放在他們手上。
這下，他們徹底明白了。感情是一個人五十大洋。謔，沙發上那孫子，心可真黑啊！人模狗樣地在洋人麵前裝狗，轉過身就把洋人當肥羊宰。
德尚何等精明，早已看透八字胡不是什麼好鳥，今天正好借機拿下。長貴與阿四對視一眼，當即應承下來。
兩人都是在市井摸爬滾打的人精，怎會看不出跟著洋人才能撈著油水？如今更是天賜良機，直接得了洋人的信任，省得再被那假洋鬼子從中扒一層皮。
見二人爽快答應，德尚臉上綻出笑意。他輕輕拍手，門外立刻閃進兩名巡捕。德尚隨手一指，巡捕便如拎雞崽般將八字胡架起拖出門外。
任憑他如何哭嚎掙紮，德尚始終未投去一瞥，反而笑吟吟地招呼長貴上來座，請二人品嘗咖啡。
兩人端起瓷杯剛抿一口，頓時僵在原地，臉色煞白。阿四用腳尖輕碰長貴，低語道：“彆愣著了，這是投名狀。瞧見剛才那隻“雞”沒？殺給咱們兩個猴看的。喝吧！”
“早說了這等好事輪不到咱們頭上。”長貴苦笑，“乖乖替洋人辦事，興許日後還能討到解藥。”
二人舉杯一飲而儘，起身拱手：“咱哥倆日後聽憑差遣，隻要大人吩咐，咱們兄弟定當儘心效力。”
德尚確實存著殺雞儆猴的心思，卻未料到這杯咖啡竟成了最巧妙的枷鎖。那苦澀液體流淌在喉間，化作無形韁繩，將兩顆心牢牢拴住。
原來讓人死心塌地的，從來不是明晃晃的刀劍，而是做了虧心事的人，揣在肚裡的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自那天起，長貴與阿四便開始在沿海各城奔走，專事招募勞工。
此時歐洲戰事正陷入泥濘，烽火連天。普魯士在西線修築起蜿蜒的興登堡防線，戰爭徹底轉向了塹壕對峙的消耗模式。千裡戰線上，揮舞鐵鍬的分量，已然不遜於槍炮。
戰線後方急需大量人力支撐生產，而各國本土產能已近極限，隻得將目光投向遙遠的東方。那些盤踞在租界裡的西洋落魄商人，便悄然重拾舊業，做起了人口買賣的營生。
英吉利、法蘭西兩國開價最為闊綽。每送抵一人，便可獲十英鎊；待勞工抵達戰場，還有十英鎊尾款可領。
德尚這等精明角色，看準時機空手套白狼。他不必自掏分文，隻須打通關節、編織網絡，便可從每個勞工身上榨取驚人利潤。
但他需要本地人協助，單憑他不行，長貴與阿四，正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們足夠聰明，懂得審時度勢；骨子裡夠壞，能對同胞下手；更重要的是，他們對金錢的渴望，熾烈到可以踐踏一切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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