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宋少軒將人事安排謀劃得妥當，可那跑到大牢迎接舊部的淩四，此刻心頭卻是一片冰涼。
不過短短數月光景，不久前還和他稱兄道弟、歃血為盟的弟兄，如今還願意跟他淩四走的，竟隻剩下了四個：望風的張三、踩點的李四、銷贓的王五，外加一個專乾刨祖墳買賣的盜墓賊宋老六。
其餘的兄弟，早已改換了門庭，投到了長貴手下。淩四尋去時，隻見那地方熱鬨非凡，儼然一派新氣象。一麵醒目的橫幅高懸——“法蘭西勞工招募處”。
他昔日那些兄弟，連同些麵生的盜墓同行，此刻正忙得熱火朝天：有的燒著大鍋，有的砍著豬肉，有的則扯著嗓子吆喝，個個臉上洋溢著一種他陌生的乾勁。
長貴意氣風發地站在一個破木箱上，手裡攥著個鐵皮卷成的喇叭，正唾沫橫飛地高聲呼喊：
“還缺十五個木匠！五十個扛大包的！機會難得，快來快來！三十塊大洋一個月！簽兩年契約，當場就發五十塊安家費！這是改變人生的機會啊！乾上兩年，回來娶媳婦、買田地、修房子的錢全都有了！苦兩年，就能翻身，你們還猶豫什麼？”
他話音剛落，人群中便適時地響起了議論：“喲，聽著真不賴！能有這好事？彆是糊弄人的吧？”
“嗨！怕個球！老子飯都吃不上了，窮都不怕，還怕吃虧上當？就這一條爛命，也得博上一博！贏了喝酒吃肉，快活一天是一天！”
“對！我乾了！木匠活兒我不會，出力氣行不行？管飽就成！”一個漢子吼著問道。
長貴立刻接話，指向那口香氣四溢的大鍋：“成啊！豈止管飽，我保你吃好！瞧見沒有？雜碎湯，五花肉，老麵饅頭！能吃多少造多少，全管夠！”
“好！我乾了！”那漢子當即衝了上去。長貴利落地與他簽了契約，將一卷沉甸甸的大洋拍在他手裡，揮手便讓人領了下去。
眼見真金白銀當場兌現，台下的人群瞬間躁動起來，爭先恐後地湧上前報名。不知誰又喊了一嗓子：“我也來！不等了！名額就這點，晚了可就趕不上了！”
此言一出，台下更是如同炸開了鍋，人們拚命往前擠，生怕落了後。長貴站在高處，臉上笑開了花，還不忘朝台下那幾個帶頭喊話的“托兒”挑了挑眉，一切儘在不言中。
淩四在一旁看得分明，台下那幾個帶頭起哄、煽風點火的，不正是他昔日那幫“老兄弟”麼？好家夥，這幫人如今不乾老本行了，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演起了街頭活劇。
這場景若是讓宋少軒瞧見，隻怕要當場給長貴磕一個。敢情後世那“雇傭排隊”營造火爆場麵的祖師爺，曾經在自己手底下當過跑堂的夥計。
長貴看著熱鬨的場景得意洋洋，一扭頭見淩四麵色不豫地站在一旁，長貴趕忙從木箱上跳下，小跑著上前，恭恭敬敬地抱拳深深一揖，臉上堆起誠懇笑容，卻又帶著幾分無奈。
“四爺，您來了。您千萬彆生小的氣，小的……也實在是為混口飯吃。您要是心裡有火，打我兩下出出氣都成，我絕無怨言。”
他語氣卑微，姿態放得極低，隨即話鋒一轉，試圖用舊情份挽回關係，“若是四爺您還念著往日的情分，這麼著，今兒個無論如何讓小的做東，請您吃頓便飯，好好給您賠個不是。您看……能不能賞個臉，給小的一個賠罪的機會？”
淩四看著他這套行雲流水的做派，不由得冷笑一聲，語帶戲謔：“嗬，幾個月不見，你小子嘴皮子倒是利索多了。怎麼，這是另拜了哪位高人門下，專門學說話了？”
“四爺您這話可真是折煞小的了。”長貴臉上笑容不變，應對得愈發嫻熟，“小的在茶館裡混了那麼些年，吃的本就是開口飯。不過……”
他話到此處，笑容裡透出一絲苦澀，聲音帶著幾分感慨：“您也說對了一半，我這張嘴，確實是比過去更會說了。沒辦法，我得活啊。要靠山沒靠山，要手藝沒手藝，年紀也一把了。我長貴想在這世道活下去，還能靠什麼？不就隻剩下這張嘴了嗎？外頭那些個正經營生，早已沒有我長貴的份了。”
淩四瞥了他一眼，那番話在他心中盤桓，真真假假，難以儘辨。但他終究沒再深究。
這世道，活著本就艱難，街麵上誰不是為了幾兩碎銀在塵土裡打滾？誰也未必比誰更高貴，無非都是為了掙命罷了。
“罷了，”淩四擺了擺手，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這些人既然願意跟你，就跟著你吧，我這兒也用不上這許多人了。長貴，我隻提醒你一句，這終究不是正經長久的營生，撈著一票，見好就收，早點抽身。”
長貴聞言，深深一揖到底，聲音裡透著一股身不由己的苦澀：“四爺的教誨，小的記下了。可是……這渾水，蹚進來容易，想乾乾淨淨地抽身，卻由不得我了。若是能走，過年時我又何嘗不想回去看看孩子……”
他的目光不易察覺地瞟向角落那個沉默的黑影，隨即湊近半步，壓低了嗓音，話語中帶著近乎懇求的意味：“四爺，不瞞您說，小的妻兒還在京城討生活。我是真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敢連累她們。您回京之後，能不能行個方便，替我把這封信帶給我媳婦？這邊的事，萬望您替我遮掩一二，彆讓她知道……”
“成，我知道了。”淩四心頭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了一下，那點因兄弟離散而生的不快，此刻也被這沉甸甸的托付衝散了。
他信了長貴的話，至少是信了大半，也體會到了在這亂世浮沉中，每個人都有著不為人道的艱難。“飯就不吃了，信給我，一定替你帶到。”
“多謝四爺！大恩不言謝！”長貴趕忙將一封厚厚的信並一張三百大洋的銀票塞到淩四手中，“交給我媳婦，告訴她，帶著孩子好生過日子。我……我在這兒一切都好，讓她……不必記掛。”他的聲音到最後，已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哽咽。
淩四默默將信和銀票揣進懷裡，用力一抱拳，再不多言，轉身便領著僅剩的四個弟兄離開了。寒風卷起塵土，他背對著那片喧囂，心中已然明了：自己也該尋個真正的落腳處了，總不能一輩子，就這麼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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