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紙都的天像是被誰用灰布蒙住了眼。
全鎮的廢紙堆無風自動,如潮水般從巷口、牆根、屋簷下翻騰而起,卷著塵土與枯葉,齊齊湧向張宇所在的院落。
紙灰簌簌如雪,卻不再飄零,而是懸停在半空,層層疊疊,圍成一座無形的祭壇。
百家被懸浮而起,那床由村裡百家布片拚成的舊被,在靈力牽引下緩緩展開,像一麵招魂幡,迎風獵獵。
每寫一段記憶,便裹上一層紙灰——那是他過往的魂影,正被一寸寸剝離、封存。
第一層:“我是醒田村放牛的娃。”
紙灰凝形,一個赤腳孩童牽著老牛從灰中走出,褲腳卷到膝蓋,嘴裡叼著草莖,笑聲清脆。
那是七歲的張宇,陽光灑在山崗上,牛鈴叮當,遠處娘在喚他回家吃飯。
畫麵一晃,碎成灰屑。
第二層:“我用板磚拍鬼。”
磚影橫飛,黃皮子慘叫著從灶台下竄出,尾巴焦黑,臉上帶著符咒烙印。
張宇站在堂屋中央,滿臉倔強,手裡板磚還冒著青煙。
村民驚恐後退,他卻咧嘴一笑:“邪祟也怕板磚?那我以後天天帶磚上班。”笑聲未落,灰影崩解,化作漫天碎屑。
第三層:“我在天壇踩著冤魂登階。”
九百玉階憑空浮現,白骨鋪路,冤魂哀嚎。
張宇一步步踏上高台,腳下每踩碎一張麵孔,就有新的記憶湧出——豪門詛咒、古墓機關、道門通緝令……他曾以為自己隻是個被命運推著走的山村少年,可如今,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這些經曆,真的是“我”在經曆嗎?
青痕立於院角,藍裙輕揚,聲音如冰泉滴落:“你在把自己,一層層埋進去。”
她望著那口由紙灰與布片層層裹成的“棺”,眸中泛起悲憫。
這不是覺醒,是封印。
不是突破,是獻祭。
第四層記憶落下:“我砸香爐那晚,師父的道袍自己燒了。”
筆痕未乾,百家被驟然震顫!
紙灰劇烈翻湧,一道虛影緩緩成形——灰袍破爛,發如枯草,正是那個瘋癲道士。
他站在灰中,嘴唇微動,似在說話,卻無半點聲息。
可張宇聽到了,那聲音直接鑽進骨髓:
“你不該活下來……守墓人隻能有一個,要麼你死,要麼我亡。”
張小禾突然尖叫:“哥!你的眼睛……變黑了!”
張宇一怔,抬手摸向臉龐。
指尖觸到的皮膚已不似血肉,而是泛著枯黃的紋路,像陳年宣紙被水浸過。
他低頭看手——五指邊緣開始卷曲、發脆,輕輕一碰,竟簌簌落下紙屑。
【警告:檢測到‘身份剝離過載’,宿主意識有被封存風險。
靈骸承載已達臨界值,建議立即終止儀式。】
係統的提示音冰冷,卻壓不住心頭那一陣陣抽搐般的鈍痛。
他的記憶在流失,情感在淡化,連“我是誰”這三個字,都開始模糊。
他咬破舌尖,鮮血噴出,狠狠點在額心。
“我沒丟!我是張宇!”
一聲怒吼撕裂晨霧。
刹那間,百家被轟然一震,紙灰倒卷三尺,那瘋道人的虛影也被震得支離破碎。
可就在這瞬間,鎮中心傳來一聲悶響——
“咚。”
如鐘,如鼓,如棺蓋輕啟。
紙婆拄著拐杖走來,瞎眼望天,臉上皺紋如刻。
她沒看張宇,隻喃喃道:“小子,你以為你在封心魔?你是在給‘他’鋪路。”
她枯瘦的手指向鎮中心。
一口黑棺靜靜立在廢墟中央,通體由冥紙壓製而成,表麵繪滿血符,正是《冥匠譜》中記載的“替命棺”——傳說中,唯有守墓人自願封印真靈,才能喚醒“替身”。
而此刻,棺蓋微啟。
白裁的紙麵人臉緩緩浮現,十指皆為刻刀,指尖滴著墨汁般的黑血。
他望著張宇,嘴角裂開,聲如紙張撕裂:
“守墓人不該有猶豫,不該有親情,不該有記憶。”
“你既軟弱,便由我來承此命。”
話音落,全鎮紙人齊齊跪地!
那些由紙灰凝成的小人,一個個俯首在地,雙手撕向自己臉皮——“嗤啦”一聲,紙皮剝離,露出底下空白的內麵。
無數張紙皮在空中拚合,符文流轉,竟凝聚成一道巨大符籙,懸浮於天——
“換魂符”。
風止,鳥絕,連阿黃的嗚咽都戛然而止。
張宇站在紙灰中央,百家被層層裹身,指尖紙化加劇,意識如浮萍般搖晃。
可就在那換魂符即將壓下的刹那,他忽然笑了。
笑聲很輕,卻穿透了死寂。
他低頭看著自己逐漸枯黃的手,又望向那口黑棺,眼中最後一絲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到極致的清明。
原來……白裁要的不是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