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命司大殿,死寂如淵。
三十六道子齊步上前,腳步整齊得如同一人,心口那枚“無痛石”泛起幽微熒光,像被風吹動的螢火,明明滅滅。
他們眼神空明,無悲無喜,仿佛已超脫七情六欲,隻餘下一具具被淨化過的軀殼,供奉著那輪緩緩轉動的轉生輪。
玄明立於陣眼中央,黑袍垂地,麵容平靜如古井無波。
他抬手一引,轉生輪轟然加速,萬千魂影浮現半空,皆是女子麵容,溫柔含笑,唇齒微啟,齊聲低語:
“順從……即安樂。”
那聲音如絲如霧,纏繞耳畔,竟帶著奇異的安撫之力,仿佛隻要點頭,一切痛苦都將煙消雲散。
可張宇卻聽得渾身發寒。
他死死盯著那些笑臉——那不是救贖,是抹殺。
是把人活生生的痛、活生生的記憶,全都碾成灰燼,再捏成一副“慈悲”的假麵!
腳下傳來低沉的嗚咽。
哭靈獸伏地顫抖,犬首低垂,獅身弓起,磚體裂紋中血光隱隱。
突然,它前爪猛拍地麵,轟然人立而起!
磚麵龜裂加劇,一道道血紋蔓延開來,竟浮現出一張張熟悉的臉——
斷腿的阿七,臨死前還朝他笑;
為他擋刀的石頭,胸口插著符刃,嘴型在喊“跑”;
背他出火場的老疤,全身焦黑,卻仍死死護住他的後背……
全是越獄時死去的道子,全是他曾以為早已化作塵土的兄弟!
“……你們?”張宇喉頭一哽,眼眶驟然發燙。
小折站在他身後,指尖發抖,手中白紙翻飛,幾息之間折出一麵紙鏡,鏡麵如水,映照出忘言道子那纏滿繃帶的臉。
鏡中畫麵驟然扭曲——
烈火熊熊,刑架高懸。
一名年輕道子被釘在銅柱上,雙手被鐵鏈鎖死,口中塞著符布。
三根金針貫穿唇縫,血流如注。
他瘋狂掙紮,眼球凸出,嘶吼著什麼——
“張哥!彆讓他們割我的記憶!求你……殺了我!彆讓我忘了我是誰!!”
畫麵戛然而止。
小折淚如雨下,紙鏡碎成片片白蝶,隨風飄散。
青痕悄然上前,藍裙輕揚,指尖凝出一道古符,符紋如藤蔓纏繞,輕輕觸碰哭靈獸額頭。
她聲音極輕,卻字字如釘:
“它認出了兄弟……可他們的痛,已被‘無痛石’封印。記憶被剜,魂魄被馴,連恨都成了禁忌。”
張宇低頭,看著手中那塊破舊板磚——曾砸黃皮子、鎮筆仙、護村娃的板磚,如今裂紋如網,血紋如脈,仿佛一顆跳動的心臟。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崩出鮮血。
“我點化的不是獸……”他咬破指尖,將血狠狠抹進磚縫,聲音沙啞如刀刮鐵,“是未說完的話。”
血滲入裂紋,刹那間,整塊板磚劇烈震顫,發出低沉轟鳴!
哭靈獸仰天咆哮——
不再是陰霧,不再是哀鳴,而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帶著越獄那夜的烈火與暴雨,炸響在大殿之上:
“老子寧可疼死,也不當啞巴鬼!!!”
聲浪如潮,震得轉生輪一頓,魂影扭曲,那母親般的微笑首次出現裂痕。
玄明眸光微冷,終於動了。
他袖袍一揮,三十六道子齊齊踏步,結成“清淨陣”,符火自掌心升騰,赤紅如血,直撲哭靈獸而去!
陣法一成,天地閉氣,仿佛要將一切“痛”與“執”焚為灰燼。
張宇卻不動。
他緩緩從懷中取出一方舊布——針腳歪斜,邊緣磨損,繡著四個字:宇兒平安。
那是他娘臨走前,最後一雙沒繡完的鞋墊。
他一直貼身藏著,十年未敢多看一眼。
此刻,他指尖燃起一縷幽藍火焰——心火燃契,以情為引,以念為陣。
“我點化的不是符……”他低語,火焰觸及鞋墊,“是念。”
布料無風自燃,灰燼飛揚,卻不落地,反而在空中緩緩延展,交織成網——
一道由思念織就的“念網陣”,橫貫大殿!
每一根灰線,都如無形絲線,精準連向一名道子的心口,穿透“無痛石”,直抵魂魄深處!
刹那間——
記憶如潮,倒灌而回!
一名道子眼中閃過火光——母親臨終,枯手死死抓著他,哭喊:“兒啊,娘不想忘你臉……”
另一人渾身劇顫——愛人被厲鬼拖入井中,他跪地嘶吼,指甲摳進泥土,血肉模糊。
第三人雙拳緊握,指節爆裂——他被按在刑台,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名字從族譜上被血符抹去……
那些被剜去的痛,那些被封印的執,那些被“淨化”的記憶,此刻儘數蘇醒!
三十六雙空洞的眼,終於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