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霧翻湧,紙城如墓。
焚心爐在城中心靜靜燃燒,幽藍火焰無聲舔舐著爐膛,每跳動一次,便吞下一本泛黃的家書。
那些紙頁上還殘留著墨跡未乾的稱呼——“娘”、“兒”、“阿爸”、“小妹”……字字泣血,句句帶溫,卻在火舌卷入的瞬間化作灰燼,連煙都不曾升起。
焚憶僧跪坐爐前,舌頭早已腐化成一段焦黑的殘柱,每一次張口,都像有灰從喉中擠出:“忘家,得安。”
聲音機械,冰冷,仿佛來自地底深處。
隨著他低語,整座紙城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
紙民們眼神愈發空洞,原本因淚銀童覺醒而裂開的紙身正緩緩愈合,像是被某種無形之力強行抹去記憶的刻痕。
他們的臉上再無悲喜,隻剩一片死寂的平靜。
而淚銀童碗中的銀淚,正在迅速減少。
張宇站在念稅陣邊緣,胸口劇烈起伏。
他低頭看向自己左臂——那裡,稻紋與城磚紋交織的圖騰正隨著焚心爐的每一次燃燒而抽搐,如同被鐵鏈勒緊的心脈。
一陣陣刺痛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仿佛有什麼東西正被人一把把剜走。
“他們在燒你的根。”歸藏童的聲音在他腦海響起,輕如風,卻重如山,“你記得的每一個人,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你哭過的每一場夜……都是你成為‘守墓人’的基石。他們在燒你活著的證據。”
張宇瞳孔驟縮。
他猛地抬頭,望向那座高聳入灰天的焚心殿——青石壘砌,形似古塔,頂部嵌著一隻倒懸的銅鈴,鈴內竟封著一顆跳動的人心,被無數細線纏繞,像是某種祭器的核心。
不能再等了。
他身形一閃,借著灰霧掩護,潛入焚心殿。
殿內無燈,唯有爐火映照出斑駁影子。
四壁掛滿未焚的家書,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是一整座城的記憶都被釘在牆上。
他走近焚心爐,目光死死盯住爐底。
那裡,壓著一塊殘碑。
碑麵裂痕縱橫,卻仍可辨出刻字:“慈悲天師立:家為執,執為痛,痛為亂源。”
張宇心頭一震。
慈悲天師?
那個傳說中渡儘亡魂、普照幽冥的至高存在?
他立下的碑,竟在這裡?
他伸手欲觸,指尖剛碰碑麵,腦海中驟然炸開一幕幻象——
無數年前,這片土地尚是血土。
一個白衣人立於屍山之上,身後萬鬼哀嚎,他卻麵帶悲憫,輕聲道:“若愛是苦,何必相守?若念是劫,不如儘焚。從此世間,唯餘安寧。”
然後,他將一卷金色詔令插入大地,封印了“家”的概念。
幻象消散,張宇冷汗淋漓。
他終於明白了。
這紙城,根本不是什麼救贖之所。
它是一座實驗場,一個巨大的精神牢籠。
守燈紙相所謂的“淨念”,不過是把人的情感一刀刀割下,燒成灰,喂給那所謂的“虛妄安寧”。
而這座焚心爐,便是整個城律運轉的中樞——以萬魂之痛,築無痛之國。
可笑的是,他們稱這為慈悲。
可恨的是,他們稱這為道。
張宇咬牙,從懷中取出一物——
一頂破舊的草帽。
邊緣磨損,帽簷塌陷,還沾著幾粒乾涸的泥點。
這是父親生前下田時戴的,曾被他嫌棄土氣,如今卻成了他唯一能觸摸到的“真實”。
他將草帽輕輕貼在焚心爐壁上。
刹那間——
爐火驟變!
幽藍火焰中,竟浮現出一幕畫麵:春日水田,泥漿翻湧,父親赤腳踩進田裡,彎腰插秧。
每插下一株秧苗,腳印便在泥中留下一道微弱的金光,像是在鎮壓某種地底脈動。
張宇瞪大雙眼。
那不是普通的耕作……那是封印!
父親雖為凡人,但血脈深處流淌著守墓人的印記,他的勞作,竟是在無意識中維係著某種古老陣法的運轉!
“原來……你早就參與了這一切。”張宇喃喃,眼眶發熱。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腳步聲。
整齊,冰冷,毫無生氣。
紙兵列陣而入,手中紙刀寒光閃爍。
焚憶僧立於最前,灰舌蠕動:“違律者,焚心。”
緊接著,一道白影緩緩浮現。
守燈紙相立於門框之下,麵覆白紗,手捧空燈。
燈芯微閃,似有一絲怒意在醞釀。
“你動了不該碰的東西。”他聲音如紙撕裂,“家,是苦源。念,是亂根。我所做一切,皆為安寧。”
“安寧?”張宇冷笑,眼中怒火燃燒,“你們燒掉的是眼淚,可那眼淚裡藏著的是人活過的證明!沒有痛,哪來的暖?沒有離彆,哪懂得相擁?你們所謂的安寧,不過是把活人變成死魂!”
他一把扯下草帽,緊緊攥在手中。
“今日,我不止要停下這爐火——”
他猛然轉身,將草帽高高拋起,投入念稅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