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如白駒過隙,倏忽而至。
秦軍大營外那片原本用於跑馬操練的開闊地,此刻已然徹底改換了容顏。
一座以合抱粗的巨木為骨、厚重青石板為基,高達丈餘的圓形“盟壇”巍然矗立。
其形古樸,其勢威嚴,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
壇體之上,隱約可見工匠精心雕琢的百越山川紋路與大秦雲雷圖飾交錯融合。
象征著某種全新的開端。
壇頂中央,一杆需三人方能合抱的巨大黑龍旗幡,在帶著南方特有濕氣的山風中獵獵狂舞。
旗麵上那條以玄色絲線繡製的猙獰黑龍,在光影流動間仿佛活了過來。
張牙舞爪,以其冰冷的目光俯瞰著下方如同百川彙海、從群山萬壑中聚集而來的人群。
人頭攢動,聲浪喧囂,直衝雲霄。
來自百越各地、大大小小近百個部落的洞主、頭人、長老,以及他們麾下最精銳彪悍的親隨護衛,將盟壇周圍圍得水泄不通。
密密麻麻,望不到邊際。
他們服飾各異,色彩斑斕。
有身披華麗炫目的五彩雉雞羽帔、象征尊貴身份的大洞主。
有僅以粗糙獸皮勉強遮體、卻肌肉貨張充滿野性力量的山民首領。
他們臉上塗抹著代表不同部落信仰與戰功的繁複油彩。
身上佩戴著以猛獸骨牙、玉石、乃至奇異種子串成的飾物。
在陽光下反射著原始而粗獷的光芒。
手中所持武器更是五花八門。
從需要巨力才能揮舞的沉重石斧。
淬了劇毒見血封喉的吹箭竹管。
到打磨鋒利的骨矛和堅韌的藤牌。
儼然一場百越武備與文化的野蠻展覽。
空氣中,汗液的鹹腥、劣質煙草的嗆人、女子身上草木染料的清香。
以及一種名為“野心”、“警惕”與“貪婪”交織的複雜氣息。
混合成一股令人躁動不安的洪流。
這,是百越之地數十年未有之盛況,彙聚了幾乎所有的頭麵人物。
這,亦是數十年未有之危局。
一念之差,便可能決定無數部落的興衰存亡。
盟壇之上,視野開闊,設一主位。
嬴昭今日並未穿戴那身象征武力征伐的沉重甲胄。
僅著一襲玄色為底、以金線暗繡蟠龍紋路的常服,玉帶束腰,更顯身姿挺拔。
他並未急於開口。
隻是平靜地安坐於主位之上。
一手隨意搭在扶手上,指節輕輕叩擊著硬木。
目光淡然而深邃地掃視著下方形形色色、心思各異的麵孔。
仿佛在冷靜地審視著一幅生動而混亂的眾生畫卷。
將所有激動、猜疑、野心與畏懼儘收眼底。
黎薑坐在他身側稍後一些的位置。
一身象征著純潔與智慧的百越聖女傳統服飾。
額間那枚泉眼之核流淌著溫潤而充滿生機的綠色光暈。
讓她在這肅殺凝重、雄性荷爾蒙彌漫的氛圍中,增添了一抹令人心安的柔美與神聖色彩。
蒙毅與王賁則如哼哈二將,一左一右,肅立於嬴昭身後。
蒙毅麵容沉靜,眼神銳利如鷹,默默觀察著台下每一個細微的動靜。
王賁則雙手抱胸,身軀如鐵塔般穩固。
那曆經沙場淬煉出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煞氣毫不掩飾地擴散開來。
足以讓膽小者心膽俱寒。
壇下,龐大的人群雖看似混亂,卻也在無形的力量作用下,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幾個隱約可辨的陣營。
最靠近盟壇基座、神色最為激動、目光最為虔誠的,是以黎薑母族大長老為首的一批中小部落頭人。
他們是最早或較早便選擇歸附的。
親身經曆了聖地汙穢被驅散、族人獲得紫金火雲薯與醫館救治等實實在在的好處。
此刻看向壇上嬴昭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感激與誓死擁護。
大長老須發皆如雪,麵容清臒。
手持一根盤繞如龍、象征智慧與歲月的古藤杖。
顫巍巍卻堅定地率先走出人群,來到盟壇前方。
他並未登壇。
而是麵向台下所有洞主。
用蒼老卻異常洪亮、夾雜著百越古語和生硬官話的聲音,激動地陳述著。
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血與淚的重量。
“各位頭人!各位同飲一江水的兄弟子侄!”
“睜開你們被山霧迷住的眼睛,好好看看!”
“看看我們身後那片新起的、能遮風避雨的營地!”
“看看我們族人臉上,那久違了的、不用為明天能否獵到食物而發愁的笑容!”
“是壇上這位尊貴的黑龍殿下,是他驅散了玷汙我們聖地的汙穢,拯救了我們祖靈安眠之地!”
“是他,慷慨賜下了能讓我們的兒郎們變得更強壯、更有力氣守護家園的神物!”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激動地指向遠處那片被黑冰台精銳嚴密看守、隱約可見紫金色植株搖曳生姿的試驗田。
“是他,設立了那不分部落、無論貴賤皆可就診的惠民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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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起死回生的醫術,救活了我們無數被瘴癘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父母、妻兒、兄弟!”
說到動情處,大長老聲音哽咽。
渾濁的老淚順著深刻的皺紋肆意流淌。
“我們百越人,生於山林,長於險惡。”
“我們敬畏真正的強者,但我們更懂得感恩,銘記仁義!”
“黑龍殿下對我們百越,恩同再造!”
“歸附大秦,遵從殿下號令,這不是屈服,不是恥辱!”
“這是給我們百越千千萬萬的族人,找到了一條能吃飽肚子、能穿暖衣裳、能安安穩穩活下去、還能變得更強更好的光明大道啊!”
他的話語情真意切,發自肺腑。
如同重錘敲擊在許多早已心有所屬的部落頭人心上。
立刻引起了一片熱烈的響應和附和。
“大長老說得在理!句句都是我們的心裡話!”
“我們黑石部落,第一個擁護殿下!誓死追隨!”
“還有我們飛鳥部!”
“我們澗溪部也絕無二心!”
支持者的聲浪一時高漲。
然而,這股代表著歸附與秩序的聲浪並未能持續壓製住所有的雜音。
一個粗獷、沙啞、帶著毫不掩飾譏諷與挑釁意味的冷笑聲,如同夜梟啼鳴,突兀地炸響。
硬生生將熱烈的氣氛撕開了一道口子。
“嗬嗬嗬,說得倒是比山林裡最會唱歌的山雀叫得還要好聽動聽!”
人群如同被利刃劈開的潮水,帶著幾分畏懼和看熱鬨的心態,迅速向兩側分開。
隻見一個身材極其魁梧、壯碩得如同人立而起的巨熊般的壯漢。
帶著十幾名眼神凶狠、氣息彪悍、渾身散發著血腥味的親隨,龍行虎步,旁若無人地走了出來。
他身披一件完整的、斑斕猛虎皮製成的襖子。
虎頭猙獰地搭在肩頭。
脖子上掛著一圈由不同猛獸最尖銳獠牙串成的恐怖項鏈。
臉上塗滿了代表“雄溪部落”的、如同燃燒火焰般的靛藍色戰紋。
一雙銅鈴大眼桀驁不馴地掃視全場。
充滿了赤裸裸的侵略性與野性。
正是以勇武力蠻著稱、在東南一帶勢力頗大的雄溪洞主——羅辰!
羅辰大步走到盟壇前。
竟連正眼都未曾看向壇上的嬴昭,仿佛將其視為無物。
他環視全場。
那破鑼般的嗓子卻極具穿透力和煽動性。
“黎薑大長老!我看你是真的老糊塗了!”
“眼睛和心竅,都被秦人那點甜滋滋的糖衣給徹底糊住了!”
他猛地抬起肌肉虯結的手臂。
粗壯的手指毫不客氣地直指壇上端坐的嬴昭。
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野獸咆哮。
“秦人狡詐陰險,翻臉無情,天下誰人不知?!”
“他們憑什麼無緣無故對我們百越人這麼好?!”
“什麼狗屁神物?”
“我看那就是慢性的毒藥!”
“吃了他們的東西,力氣是漲了,可往後是不是離了他們的施舍,咱們的兒郎就得渾身無力,變成廢人,任他們拿捏?!”
“還有那什麼醫館?呸!”
“不過是他們收買你們這些軟骨頭、順便摸清我們各部落人口底細的卑鄙伎倆!”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言辭愈發尖銳刻薄,極儘煽動之能事。
“他們這是要用軟刀子,一點一點磨掉我們百越人寧折不彎的硬骨頭!”
“要廢掉我們祖祖輩輩用鮮血和生命傳下來的規矩和傳統!”
“讓我們忘了自己部落世代崇拜的圖騰祖靈,去跪拜他們那冷冰冰的黑龍!”
“讓我們放下手中熟悉的獵刀和保命的吹箭,去給他們當溫順的牛馬,做最低賤的苦工!”
這番話如同毒刺,精準地紮中了許多原本就搖擺不定、心中充滿矛盾的中立洞主內心最深的恐懼。
他們渴望紫金火雲薯帶來的立竿見影的力量。
也羨慕歸附部落獲得的穩定食物與安全保障。
但骨子裡對權力喪失、傳統湮滅的抗拒。
以及對未知未來的本能警惕。
讓他們臉上露出了強烈的深思、掙紮與疑慮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