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冬夜,鎮安坊簷角懸著的銅鈴被西風揉碎。青釉狻猊香爐裡,龍腦香正化作遊絲般的煙靄,忽被簌簌飄落的銀杏葉壓得一沉。趙乙斜倚隱囊,素綾浴袍滑至肩頭,指尖摩挲著定窯孩兒枕上的蓮瓣紋,目光掠過十二扇檀木屏風——嵌金山水畫裡,道君皇帝的天下一人花押在燭影裡浮沉。
三更鼓撞碎夜色時,鎮安坊姥姥捧著鎏金唾壺進來添香。她鬢邊新簪的並蒂海棠顫巍巍抖著,胭脂水粉混著蜜雲龍茶的清苦:師師正調鶴鳴秋月琴的冰弦呢,官人且嘗嘗這新貢的密雲龍。銀匙撥弄爐灰的聲響裡,她腕間珊瑚釧碰著汝窯天青盞,叮當聲驚得畫簷下銅鈴惺忪睜眼,碎成一串寒泉叮咚。
子時梆子敲過七遍,穿廊裡漫來木屐叩地聲,如碎玉投壺般清越。李師師素衣跣足轉出屏風,懷中焦尾琴裹著半幅舊葛布——葛布邊緣的線頭已被她挑成流蘇,每根線裡都纏著半片曬乾的槐樹葉,竹節銀簪斜簪烏發,簪頭卻係著枚生鏽的箭鏃,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倒比平日多了分疏冷。趙乙嗅到風裡卷著的沉水香,混著若有似無的鐵鏽腥氣,不同於延福宮裡龍涎香的甜膩,倒像沾了鐵血的劍穗子,在深秋夜裡洇開冷意。
《平沙落雁》需得三更月上柳梢頭時奏。她指尖掃過琴麵蛇腹紋,七弦突然迸出鶴鳴般的清響。趙乙望著她眉間朱砂痣隨音律輕顫,恍惚看見三年前畫《瑞鶴圖》時,筆尖滴落的辰砂在絹麵上暈開的模樣。變徵之聲驟起時,第四根冰弦應聲而斷。李師師指尖按在斷弦處,血珠滲進琴身裂紋,竟與二字的縫隙嚴絲合縫。趙乙袖中羊脂玉辟邪墜地,在青磚上磕出個月牙形的缺口,像極了宣和元年彗星劃過汴京夜空的弧度。
五更雞鳴驚破薄霧時,姥姥捧著斷弦的焦尾琴欲哭無淚:這般冷待貴客...李師師卻將斷弦繞成劍穗,指尖撫過琴身裂紋,忽然笑了笑,那笑比簷角殘雪還涼,青衫文士的身影不知怎的,浮現眼前。
次日清晨,鎮安坊朱漆大門換了鎏金匾額,廊下金獸香爐飄出龍涎香,與記憶中沉水香混作團濁霧。姥姥渾身綢緞簇新,頭上金釵晃得人眼暈,連奉茶的丫鬟都穿了織金襦裙。李師師望著新懸的醉杏樓金匾冷笑。醉杏樓三字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字起筆如劍出鞘,字末筆卻柔若柳絲。廊下忽然傳來姥姥的驚呼——十二名黃門侍郎魚貫而入,抬著的紫檀食盒裡盛著龍團勝雪、鹿舌簽、蟹釀橙。
官家說這些俗物汙了娘子眼。為首內侍掀開盒蓋,露出羊脂玉盤裡的鹿舌簽,特賜南唐李廷圭墨,配您的焦尾琴。李師師指尖撫過墨錠上的二字,忽然想起那人送她的狼毫筆,筆杆上刻著管城子,此刻正插在她裝劍譜的筆筒裡。她轉身取過皇帝新賜的蜀錦,用銀簪比著焦尾琴的長度裁下三尺,餘下的錦緞在風裡展開,金絲繡的鴛鴦被撕成兩半,倒像是兩杆折斷的令旗。
畫院的畫師們得了賞賜,日日在鎮安坊外打轉,想描她新創的斷弦眉樣。
三日後,京城突然沸沸揚揚傳乃當今天子。姥姥嚇得在佛堂連磕三日頭,香爐裡的龍涎香燒得太急,嗆得滿室煙霧。李師師卻在廊下晾曬琴囊,舊葛布在風裡展開,三番五次來聽琴,必無殺身之虞。皇上要的是人間第一等清絕,殺了我,這清絕便落了俗套。
鄭皇後遣人給趙佶送來《女戒》抄本,墨跡未乾的批語裡寫著狐媚惑主。鄭皇後的《女戒》抄本送到時,趙佶正在看鎮安坊送來的琴譜。狐媚惑主四字的批語旁,他用朱筆描了朵臘梅,花瓣卻勾成劍穗的形狀。趙佶終於有所收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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