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希的指尖摩挲著裙裾邊緣,目光忽然凝在案頭那方鬆煙墨上。墨香混著宣紙氣息漫上來時,她忽地想起王羲之吃墨的典故——那個把墨汁當蒜泥蘸的書聖,此刻竟與記憶裡某個人的輪廓重疊。筆杆在指間轉了兩圈,她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怔忡,眼底泛起薄霧般的迷茫:寫出翩若驚鴻的手,真能握住屠刀嗎?風骨卓然的人,究竟是被歲月磨去棱角,還是皮囊下本就藏著另一副心腸?
莊菲立在廊下,看著書房透出的燈火,指尖輕輕拂過衣服褶皺。她原以為王棣該是浮浪子弟模樣,卻不想連續三夜見他挑燈批注《武經總要》,袖口磨出毛邊的青衫下,指節因握筆用力泛著青白。夜風卷著墨香撲來,她望著那人垂首時蹙起的眉峰,忽然想起史書中通敵叛國四字旁模糊的朱砂批注。根深蒂固的偏見像冰麵裂開細縫,她望著案頭堆疊的簡牘,看他蘸墨時手腕微抖的弧度,唇角不自覺抿起——原來史書裡的,也會在漏壺滴答聲中反複推敲戰術,會為一句兵書批注寫滿三頁箋紙。燭芯爆響時,她才驚覺自己竟站了半個時辰,心中翻湧的不知是震撼,還是某種不可名狀的酸澀。
王棣在演武廳的青石板上展卷細讀《尉繚子》,指尖撫過兵者,凶器也幾字時,廊下兵器架的霜刃忽然晃了晃。他握槍的手掌還留著晨練時磨出的薄繭,槍纓上沾著兩三片未及拂去的槐樹葉——這是他每日卯時便著人清掃的演武場,連磚縫裡都不見半粒浮塵。狼毫在二字旁勾出重筆,忽有北風卷著枯葉撲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某種不祥的預兆在撓動人心。
這樣晨讀兵書、暮練槍法的日子,終於還是被徹底撕裂。第一縷烽火掠過城西山頭的那晚,王棣正對著《六韜》批注用兵圖,案頭燭火突然被風撲得驟明驟暗。簷角銅鈴碎成一片清響,他握筆的手頓在勢因於敵四字上,墨跡在宣紙上洇開小團陰影。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蹄聲,驚起簷下寒鴉撲棱棱掠過月亮,他忽然想起演武場那株老槐,今晨看時已有蟲蛀的裂痕,隻是陽光正好,襯著新抽的嫩芽,倒像給誰的傷口糊了層金箔。
世道亂起來的模樣,比兵書裡寫的更猙獰十倍。當得知金軍滅遼的進程愈發順利時,王棣正在擦拭祖父留下的雁翎刀,刀鋒映出他緊抿的唇角——刀鞘內側還刻著保家衛國四字,是他十三歲開蒙時親手描的朱砂。他望著刀身裡晃動的燭火,忽然想起這些日子批注兵書時,總覺得字裡行間藏著暗流,如今才驚覺,那不是墨香,是遲早要漫上來的血色。
宣和四年正月,朔風卷著細雪如鋼針般刮過燕雲大地。金軍的鐵蹄踏碎殘雪的轟鳴裡,高州城堞上的「遼」字大旗已被撕成血縷,旗杆斜插在女牆旁,凍得發紫的手指攥不住刀柄,遼軍士兵的呼號混著箭矢破空聲,被城頭斷裂的冰棱一起摔成碎末。
攻城槌第八次撞擊城門時,王棣正在演武廳校勘《武經總要》,墨筆在「備邊」篇劃出的著重線突然抖出歪扭的弧度——那聲音像極了去年冬日演武場老槐被雷劈中的悶響。他抬頭望向窗外,隻見北方天際被火光染成暗紅,宛如有人持巨筆在鉛灰色天幕上洇開朱砂。
高州城破的那一刻,護城河結的冰麵被逃亡的人群踩出無數裂縫。金軍黑色鱗甲在火光中泛著冷鐵的青灰,如潮水漫過坍塌的甕城缺口,長刀起落間濺起的血珠凍成冰晶,落在城門口“歸仁門”的匾額上,將“仁”字最後一捺染成猩紅。某個抱著繈褓的婦人被人流撞倒時,金軍士兵恍惚看見她懷裡掉出半塊遼國通行的“會同通寶”,錢幣滾過青石板,停在血泊裡,背麵的星月紋被血漬浸得發亮。
濃煙裹著焦糊味混著血腥味灌進鼻腔,街角老獵戶的茅草屋騰起火舌,那老人上個月才剛做完兩張鞣製精美的狐皮。火焰舔舐房梁的劈啪聲中,不知誰家孩童的哭嚎刺破夜空,像支斷了弦的胡笳,在凜冽的風裡扯出破碎的尾音。遠處恩州方向又騰起新的烽煙,與高州的火光遙相呼應,恍若天幕被戳出千瘡百孔,漏下地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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