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棣按捺心神欲收束於案頭公務。案頭積牘盈尺，俱是真定募兵的黃絹文書，他強撐精神去看那戶籍丁壯數目、各鄉兵源分布，乃至甲胄糧草的采辦清單，偏生那筆尖在紙上遊走時，總教個倩影勾了魂去。
他拳抵眉心暗歎，指節叩在檀木案上發出悶悶的響。如今北疆烽火日急，聖命著他在真定募足三萬青壯，正是食不知味、寢不安席的當口，如何能教兒女情長迷了心竅？攢眉搖頭間，他將茶盞往硯台旁一推，冷茶潑在案上，倒叫他靈台清明了幾分，遂捏緊筆杆，在“真定府戶均男丁”處重重畫了個圈。
漏聲漸深時，他才和衣躺上拔步床。帳外燭影搖紅，窗外斷續蟲吟透過紗窗，攪得人枕席生煩。剛合了眼，便見李恩希站在月光裡，衣袂輕揚似要乘風去，他猛地伸手去抓，卻隻攥得半枕涼席。翻來覆去間，聽得更夫敲過三更，帳角銅鈴隨夜風輕晃，倒像是她臨走時金步搖的聲響，惹得人喉間發緊，終是瞪著帳頂，在黎明前的薄暗中睜到了天明。
寅時三刻，天邊尚浮著層鮫綃似的淡白，疏星碎玉般嵌在靛藍天幕上，漸次被晨光浸得薄了。王棣在銅漏滴答聲中披衣而起，推開雕花窗欞，涼露濕氣混著青草氣息撲麵而來，他捏了捏眉心昨夜宿醉般的鈍痛，銀盆裡的水剛潑下去，便騰起薄薄的霧氣，他胡亂擦了把臉，轉身從衣架取下那領銀鱗軟甲。王棣將那領銀鱗甲一片片係緊，肩甲上的鎏金獸首在燭火下泛著寒光。甲葉相撞發出細碎清響，腰間牛皮束帶勒緊時，他瞥見鏡中自己眼下青黑，遂將銀白色披風往肩上一甩，掩去了幾分疲態。
待他將護心鏡扣緊，忽聞窗外戰馬長嘶。那匹自己“照夜白”已被牽至階前，神駿白馬踏地輕嘶，鞍韉上的銅飾在熹微中泛著冷光。王棣扳鞍上馬時，甲胄下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他卻渾然不覺，隻將韁繩輕輕一抖，馬蹄便踏碎了滿地月光。
府門前，郭藥師早帶著五十鐵騎馬隊列成雁翎陣。眾人皆著玄色勁裝，兜鍪下露出的麵容棱角如刀削，腰間橫刀與胯下馬靴齊整如刻線，唯馬籠頭偶爾晃出的銅鈴聲，打破了晨間的沉肅。魚鱗甲在微光中泛起青霜似的冷芒，腰間橫刀一律出鞘三寸，刀鐔處紅纓低垂，如凝血未乾。郭藥師本人按劍而立，玄色大氅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倒像是插在地上的一杆黑旗。
西廂傳來車軸轉動聲，兩匹棗紅馬拉著輛青竹帷車緩緩駛出。街角轉出那輛青幔馬車時，王棣的目光不自覺地凝在車簾上。昨日李恩希的模樣又掠過心頭，他忙握緊馬韁，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車簾微動，露出半幅茜紗，隱約可見莊菲正替李恩希整理鬢邊的流蘇，那抹嫣紅閃過，恰似春寒裡的一點桃花。
王棣抬手按了按頭盔上的雉羽，忽聽得車內傳來一聲輕笑，恰似簷下銅鈴被風拂動。他猛地收緊韁繩，白馬人立而起，前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聲響。“出發。”王棣振臂一揮，披風下擺揚起半弧銀輝，聲音裡混著幾分沙啞。前軍的號角刺破晨霧，馬蹄踢碎路邊的露草，車軸轉動的吱呀聲中，一行人已彙入官道。蹄聲如碎玉落盤，鐵衛們按轡而行，刀鞘與馬鞍摩擦出沙沙輕響。車隊轉過垂楊巷時，忽有賣漿翁挑著擔子從巷口轉出，木桶裡騰起的熱氣裹著豆香，混著戰馬噴鼻的白霧，在晨風中漫成一片溫潤的嵐氣。遠處譙樓傳來梆子聲，驚起數隻棲在簷角的麻雀，撲棱棱掠過車隊上方，將碎金似的陽光剪得斑斑駁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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