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得得,馬蹄聲碎如瓊瑤落盤,車輪碾過碎石,驚起幾星草屑沾在車簾上。起初天青似新碾的青金石,幾縷白雲遊絲般漫不經心,日頭斜斜地落著,給眾人甲胄鍍上一層暖金,連李恩希鬢邊的緞帶都浸得透亮,恍若春溪裡漂著的桃花瓣。碧空如洗,琉璃盞中盛著天水,偶有棉絮似的白雲掠過,陽光碎成金箔,落在甲胄上熱烘烘的。
正當行至那處兩山夾峙的穀口時,忽有鴉群驚起,撲棱棱掠過車頂,王棣抬頭看時,隻見西北方湧來墨色雲濤,前頭的雲腳已沾了濕氣,似墨龍吸水般翻卷著壓下來,頃刻間便將日頭吞了。風來得猝然,先卷著道旁野蒿打了個旋兒,繼而撞得古柏嗚嗚作響,枯枝似鬼爪亂揮,連馬鬃都被扯得根根直立,天地為之色變。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時墨雲翻湧如萬馬奔騰,層層疊疊漫過峰頭。狂飆驟起,卷得鬆濤怒吼,道旁槐樹的枯枝喀喇喇斷折,落葉打著旋兒撲上馬車青幔,風裡已挾著土腥氣。李恩希掀起簾角望出去,見遠處山坳裡的亂草被風扯得貼地而行,恰似無數灰鼠在泥沼裡奔突,忽聽得一聲悶雷滾過,那雲層便如破了底的墨缸,沉甸甸地壓將下來。
“要變天!”郭藥師勒住馬喊。王棣按住頭盔上晃動的雉羽,隻見雲縫裡透出冷白的光,照得眾人臉色如紙。
轉瞬間天河倒懸,萬斛珍珠傾撒玉盤。豆大的雨珠裹著冰粒砸下來,在青石板上濺起寸許高的水箭,雨點砸在甲胄上發出金鐵相擊的脆響。打得甲胄上騰起白茫茫的霧。王棣隻覺脖頸一涼,雨水順著護頸甲的縫隙鑽進去,在脊背處蜿蜒成冰冷的蛇。他抬袖抹了把臉,指腹蹭過眉骨時用力按了按,心下暗驚——山風裡忽然裹著兵器的鐵鏽味,叫人後頸發緊。
“將軍!前頭有座廟!”郭藥師的喊聲被雨聲扯得破碎。王棣勒住馬,順著郭藥師手指方向望去,隻見山道轉彎處立著座灰撲撲的建築,飛簷早被風雨剝去了彩繪,屋脊上的走獸缺了腦袋,隻剩個光禿禿的基座蹲在那裡。廟門匾額上“福德正神”四字已漫漶不清,門環上結著蛛網,顯然久無人跡。
雨勢急得像千軍萬馬奔騰而過,甲胄下的中衣已被冷汗和雨水浸得透濕,貼在背上說不出的難受。王棣捏著韁繩的指節發白,目光掃過山穀兩側陡峭的崖壁——此刻若遇伏兵,當真插翅難飛。可再看那馬車,青幔已被雨水澆成深紫色,隱約聽見車內傳來莊菲低低的驚呼,李恩希的聲音混在雨聲裡,細碎得像落花入水。
王棣蹙眉沉吟間,又一道閃電劈開雲層,雨箭已將眾人射得透濕,馬蹄在泥水裡打滑,再不走怕是要被山洪卷了去。“跟我來!”他一提韁繩,白馬踩碎水窪衝過去,銀鱗甲在雨簾中晃成一片冷光。李恩希的馬車緊隨其後,車簾早已濕透貼在窗框上,她隔著水幕望去,見王棣的背影在雨煙中忽明忽暗,恍若一柄插在亂雲裡的孤劍。驟雨撲打在車頂,竟似千軍萬馬在頭頂奔騰,那鐵鏽味卻愈發濃重,混著鬆脂燃燒般的焦糊氣,叫人胸腔發悶。
“先進去。”王棣沉聲道,靴底在馬鐙上碾了碾,濺起的泥點甩在護腿甲上。車簾被風扯得鼓如帆,五十騎簇擁著馬車馳近廟門,驚起簷下幾隻寒鴉,撲棱棱掠過眾人頭頂,翅膀帶起的雨絲掃在臉上,涼得人後頸發緊。廟門吱呀一聲推開,腐木和黴味混著陳年香火氣息撲麵而來,王棣按住腰間橫刀,借著火把光亮看見殿內蛛網斜掛,香案歪斜,供著的土地公像缺了半隻胳膊,神龕前積著半寸厚的落葉。
“分頭警戒。”王棣甩了甩濕漉漉的披風,燭火在瞳孔裡晃出細碎的光,“留十人在外圍巡哨,其餘人檢查後殿。”話音未落,外頭忽有狂風卷著雨柱撞進廟門,吹得燭焰驟滅,李恩希剛跨進門檻的腳猛地頓住,黑暗中隻聽見她腰間玉佩輕響,像是驚鹿踏碎了溪澗裡的月光。王棣摸出火折點燃壁上的殘燭,跳動的燭光裡,眾人影子在剝落的牆皮上晃成幢幢鬼形。
雨勢愈發急了,簷下雨水如注,在廟前積成小小的水潭。甲士們抱臂縮在牆根,鋼刀與甲胄相碰發出細碎的響。王棣解下披風擰水,餘光瞥見李恩希坐在神案下,膝上蓋著莊菲的外袍,發梢滴下的水珠在石磚上洇出暗痕,竟像極了昨夜他在文書上暈開的墨點。廟外忽有鬆枝折斷的脆響,驚得梁上塵埃簌簌而落,落在土地公的供桌上,與那半碗發黴的供果混在一起,說不出的淒涼荒誕。
李恩希和莊菲二人蜷在供桌殘角,那角落恰是漏雨的死角,牆皮剝落處露出泛黃的《勸善文》,倒像是給她們搭了道褪色的屏風。莊菲的指尖攥住李恩希的衣袖,指腹觸到對方腕骨處的跳動,竟比簷下墜落的雨珠還要急——兩人眼底俱是秋波裡凝著霜,望著梁上垂落的蛛網上掛著雨珠,恍若千百隻含著淚的眼。
王棣扶著門框站定,鐵環在掌心硌出紅痕。雨簾如鐵幕般垂落,將山穀鎖成密不透風的水牢,遠處鷹嘴崖的輪廓已被雨霧吞得模糊,倒像是天地間隻剩這小小廟宇,成了驚濤駭浪裡的一片枯葉。他望著自己甲胄上的水珠砸在門檻上,濺起的泥點撲上靴麵,忽然想起真定府的募兵冊還藏在懷裡,也不知是否被雨水洇了字——那紙上每一個朱砂圈,都是聖命催征的星火,此刻卻教這雨絲纏在甲胄上,竟似萬千細索縛人。
“原地休整。等待雨停。”王棣的聲音混著雨聲落下,他轉身時,瞥見李恩希正替莊菲摘去發間草屑,兩人耳墜相碰發出細碎的響。
王棣背靠著神龕坐下,腰間長劍的劍鞘抵著尾椎骨,硌得生疼。閉眼時,青苔氣息混著鐵鏽味鑽進鼻腔,簷角漏聲滴答,恰似更鼓催心。指腹摩挲著劍柄上的纏繩,那是今早倉促間係上的,繩頭還打著歪扭的結。忽聽得廟外傳來夜梟長啼,他猛地睜眼,卻見燭火在穿堂風裡明明滅滅,將土地公缺耳的臉映得忽明忽暗,那裂開的嘴角似乎又歪了幾分,竟像是在笑他這籌謀家國的兒郎,偏生困在這方寸之地,看雨絲成網,縛住了英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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