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行得多時，暮色漸合，眾人已至一處高崗。抬眼望去，真定城巍然矗立，甕城城門如鐵鑄巨獸般蹲踞在地，城頭垛口參差，風卷旌旗似萬馬奔騰，正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的景象。莊菲輕輕拽了拽李恩希衣袖，低聲道：“瞧那‘真定府’大旗，竟比荊國公府裡的燈籠還要大些。”話音裡雖帶些女兒家的嬌憨，卻難掩語氣中的喜意。
王棣勒住坐騎，抬手向城門方向虛指，沉聲道：“過了這道甕城，便是真定府治所了。”他血染的征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卻掩不住眼中那抹如釋重負的光。眾人曆經匪患、跋涉之苦，此刻見得城門近在咫尺，馬蹄聲中竟夾雜著低低的歡呼，就連拉車的騾馬也似通了人性，噴著響鼻加快了腳步。
進得城門，果然彆有一番天地：但見街道寬敞，店鋪鱗次櫛比，酒旗招展處飄來陣陣肉香，茶棚裡的說書人正拍著驚堂木講“趙子龍單騎救主”，混著糖糕鋪的甜香，直教長途跋涉的眾人腹中咕咕作響。行人見了這支帶血的隊伍，初時多駐足觀望，待瞧清王棣鞍旁懸掛的匪首首級，登時嘩然，有那膽小的婦人忙拉著孩童避到屋簷下，交頭接耳之聲此起彼伏。
李恩希掀開窗簾一角，見街邊有賣糖葫蘆的貨郎，紅果兒裹著糖衣在暮色中亮晶晶的，忽覺眼眶微酸——自離家以來，曆經生死，此刻方覺人間煙火氣這般可親。忽聽得身旁兵士低聲議論：“瞧這城門守軍，盔甲鮮亮如鏡麵，真定府果然是雄鎮。”她順著兵士目光望去，見城頭守軍持戟而立，甲胄在落日餘暉中泛著冷光，恰似王棣槍尖凝結的血珠，雖隔得遠了，仍教人感受到一股森嚴之氣。
王棣策馬走在隊伍最前，忽聽得身後傳來孩童驚呼：“快看！那個將軍像從血池裡撈出來的！”他不禁啞然失笑，抬手撥了撥盔上血漬，卻見道旁有個老者正顫巍巍捧著茶湯，便俯身接過一飲而儘。那老者見他手上沾著血，卻不避不讓，反倒恭恭敬敬作了個揖：“將軍可是剿了曹成匪幫？老漢替鄉裡謝過恩公！”王棣忙拱手還禮，暮色中但見他眼角細紋裡還沾著血汙，卻笑得溫和如春風：“老伯言重了，保境安民，本就是我輩職責。”
此時華燈初上，真定城的千家萬戶燃起燭火，宛如繁星落滿人間。隊伍穿過熙攘的街市，李恩希望著車窗外掠過的燈火，忽覺王棣方才那一笑，竟比這滿城星火還要暖些。遠處譙樓傳來更鼓聲，咚——咚——兩聲，驚起簷下宿鳥，卻驚不散這劫後餘生的人間煙火，正似她心中翻湧的感慨，雖曆經風波，終是落進了安穩處。
隊伍迤邐行至宣撫使府前，但見朱漆大門緊閉，門前兩尊石獅子怒目圓睜，爪下按著繡球，端的是氣勢雄渾。府牆高數丈，以水磨青磚砌就，牆頭上遍插旌旗，在暮色中獵獵作響，恍如列陣武士般森然。王棣勒住照夜白，抬手輕揮，沉聲道：“今日到此為止，諸位且休整一夜，明晨卯時在校場集合。”他話音雖輕，卻自有一股令行禁止的威嚴。
眾兵士聽得令下，俱都鬆了口氣。連日奔馳廝殺，早已人困馬乏，此刻但見府內透出暖黃燈火，簷角銅鈴隨風輕響，直如仙樂入耳。有人卸下盔甲，肩頭微沉，鐵葉甲相擊之聲竟似帶著幾分疲憊的愜意；有人扶著腰間佩刀，望著府門匾額上“宣撫使署”四個鎏金大字，嘴角泛起劫後餘生的笑意。
王棣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親兵，目注府門良久，方轉身對李恩希等人道：“二位姑娘且隨我入府，自有驛丞安排歇處。”他戰袍上血跡已乾，凝成暗紫花紋，在燈籠光下宛如水墨畫卷。忽有歸鴉掠過天際，啼聲中帶著幾分蒼涼，卻見他抬手按了按腰間劍柄，指尖拂過劍鞘上的饕餮紋，神情中竟透出幾分運籌帷幄的篤定。
府門緩緩打開，門內掌燈的小廝見了王棣等人裝束，先是一驚，待看清鞍旁懸掛的宣撫使金令，忙垂手恭敬道：“使君辛苦了，正堂已備好熱水膳食，請諸位入內歇息。”王棣微微頷首，領著眾人步進府中，但見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假山旁流水潺潺，竟似將城外的殺氣相隔在了千裡之外。兵士們三三兩兩散開，腳步聲驚起簷下宿鳥，撲棱棱飛向漸深的暮色，唯有王棣的剪影映在遊廊粉牆上，隨著燈籠搖曳，恍若一幅鐵馬冰河的水墨畫，漸漸溶入了這暖香與燈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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