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棣命小廝引李恩希、莊菲二姝往偏房安置。那小廝垂手恭謹,引著兩位姑娘穿過九曲回廊,但見廊下朱漆欄杆映著暮色,雕梁上彩繪雖已略見斑駁,仍存昔日氣象。行至一處小院,院門半掩,門首兩株老桂枝葉婆娑,階前秋海棠雖已殘紅委地,牆角數竿修竹卻猶自青翠欲滴,晚風過處,隱隱有冷香入鼻。
推開堂屋木門,便見屋內陳設素淨,迎麵一架湘妃竹屏風,屏風後設著兩張檀木床榻,床上疊著湖藍綾被,被角繡著並蒂蓮紋,針腳細密。靠窗一張酸枝木圓桌,桌上擺著青瓷茶具,旁邊兩把圈椅上鋪著軟墊,椅背上搭著月白細布椅帔,端的是纖塵不染。
李恩希挽著莊菲跨進門檻,隻覺繡鞋尖兒沾了階上青苔,便輕輕提裙,見床榻柔軟,不由得卸了羅帕,輕輕按在額角,方緩緩坐下。莊菲伸手撫過被麵綾紋,忽覺指尖微涼,抬眼望窗外竹影搖曳,又看屋內燭火未燃,暮色中窗欞剪紙的花鳥紋樣若隱若現,一時竟恍若置身畫中。
二人卸了釵環,和衣斜倚枕上,隻聽簷角鐵馬叮咚,遠處隱約傳來更鼓聲。李恩希凝望著帳頂流蘇簌簌輕晃,思緒忽回到初逢王棣之際。彼時心中存疑,更兼史書中所載偏見,隻道此人必如簡冊所書般模樣。卻不承想,相處日久,方知其為人與青史所記判若雲泥。這般際遇,直似大夢一場,偏又真真切切,曆曆在目。她輕輕歎息一聲,斜倚繡枕之上,目注帳頂流蘇隨風搖曳,隻覺心中思潮起伏,萬千感慨,竟不知從何訴起。
莊菲翻了個身,枕上金釵硌得額頭生疼,她索性摘了釵子,任由一頭青絲散落在枕上。
夜風又起,吹得窗紙沙沙作響。李恩希與莊菲隔著帳子,都聽見彼此均勻的呼吸聲,卻又都知道對方並未睡著。
卻說宣撫使府正廳內,燭影搖紅,銅鶴香爐中沉水香嫋嫋盤旋。王棣居中而坐,身著團龍暗紋銀錦長袍,腰間玉帶扣著枚羊脂玉麒麟,手指正按在攤開的羊皮地圖上真定府位置。左首坐著郭藥師,右手摩挲著翡翠扳指,目光炯炯望向地圖;右首楊再興腰佩長劍,白色勁裝外罩著熟銅鎖子甲,手指無意識地叩擊著桌案,發出篤篤輕響。帳下張鐵牛抱臂而立,鐵塔般的身軀將燭影映得搖曳不定,腰間大環刀鞘上嵌著的七枚銅鈴隨呼吸微微輕晃。
“真定者,河朔之根本,天下之要衝也。”王棣指尖劃過地圖上滹沱河蜿蜒處,狼毫筆在旁邊批注“屯糧處”三字,墨痕未乾便被燭火烘得微卷,“遼金若破此城,直搗汴梁便如入無人之境。此番募兵,須得挑那弓馬嫻熟、膽氣雄健之輩,寧缺毋濫。”說罷擲筆於硯,墨花濺在案角輿圖扉頁,竟似朵朵墨梅。
郭藥師輕叩手指,指尖翡翠扳指撞上桌沿,發出清越之聲:“將軍所言極是。昔年驃下在遼東募兵,曾見市井之徒充數者十之五六,臨陣時望風而逃,反誤了大軍退路。”他從袖中取出個黃楊木算盤,劈啪撥弄幾下,“依驃下之見,可分三營招募:一營選獵戶樵夫,善使強弓;二營挑腳夫纖夫,力能扛鼎;三營募遊俠劍客,充作斥候。”
楊再興聽得雙目生輝,伸手按住劍柄,竟將劍鞘按得“嗆啷”輕響:“郭公所言正合吾意!吾曾在太行山中見過一班獵戶,踏雪無痕,百步穿楊,若得此輩為先鋒……”話未說完,忽聽帳外更夫敲過二更,銅壺滴漏之聲陡然清晰起來。王棣抬手撥亮燭芯,火光照得他眉峰如刀,忽見地圖上真定城標記得朱砂紅點,竟似滴了一滴鮮血般刺目。
三人正說得入神,忽聞窗外秋風驟起,吹得簷角鐵馬叮咚亂響,恍若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王棣起身推開雕花木窗,隻見夜空墨藍如淬過的鋼,北鬥七星正懸在府衙飛簷之上,勺柄直指北方。他伸手接過小廝遞來的狐裘披在肩上。
廳內燭淚已堆成小小銀山,郭藥師往爐中添了塊龍涎香餅,青煙騰起時,將眾人麵容映得忽明忽暗。
遠處譙樓傳來三更鼓聲,王棣忽然想起偏房裡那兩個姑娘,也不知她們是否已安睡。轉念又搖了搖頭,將私情拋諸腦後,目光重新落在地圖上。此時燭火忽明,竟將地圖上的山川河流照得透亮,恍若能看見千軍萬馬正從紙上奔湧而出,踏過滹沱河的冰麵,殺向那金戈鐵馬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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