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轉過兩道街巷,忽見前方朱漆門樓矗立,門楣上懸著一方黑底金匾,上書“宣撫使府”四個顏體大字,筆力蒼勁古樸。門前兩盞氣死風燈映著石獅鬃毛,光影明明滅滅。王棣抬手推門,門軸未發出半分吱呀聲,顯是常加養護。
進得內院,隻見中庭立著一叢太湖石,繞著半圈鵝卵石小徑,石後隱隱透出活水潺潺聲。吳玠環顧四周,見遊廊下掛著數盞羊角宮燈,燈影裡廊柱皆髹朱漆,卻無半分俗氣,反倒透著雅致。他低聲對吳璘道:“這府中布置,既合將門規矩,又有文臣風骨,可見王使君心思縝密。”
王棣引眾人至暖閣,早有仆役燃了地龍,暖意融融。閣中陳設簡潔,正麵牆上掛著幅《出師表》拓本,兩側博古架上錯落地擺著青銅劍與青瓷瓶。楊再興自來熟絡,徑自在主位下首坐了,手指敲著梨花木桌案笑道:“晉卿將軍,方才在街上便想問,西夏人如今可還敢犯邊?西北戰事可還頻仍?”
吳玠剛接過仆役奉上的熱茶,聞言將茶盞往桌上一放,茶水竟未濺出半滴。他捋著短須沉聲道:“西夏人自橫山兵敗,元氣大傷,已向我朝稱臣。隻是……”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眾人,“如今金人勢如破竹,遼地已失十之八九,隻怕這戰火早晚要燒到河北來。”
此言一出,暖閣內一時靜得落針可聞。李恩希正為莊菲整理鬢邊珠花的手微微一頓。王棣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花窗,夜色中遠處城牆的輪廓隱約可見:“不瞞二位,棣近日正為此事焦心。海上之盟所約之燕雲十六州雖已交割六州,然金人狼子野心,兼之張覺之事我朝甚是理虧,金人必以此為由南犯。”
“使君勿憂!”吳玠目光灼灼,拱手道:“我兄弟二人此次隨張使君伐河北賊平定北方暴亂時,早聽聞王使君治軍有方,為人賢德,深受百姓愛戴,如若金兵南下,吾等愛國之士定當為國效力,共抗金兵。”
吳璘一直摩挲著腰間刀鞘,此刻忽然開口:“聽聞使君在真定練得一支雄軍,吾兄弟二人不知可有緣見識一番!”
楊再興聞言大笑,猛地一拍大腿:“好!吳將軍若想看,明日便可同去校場!楊某麾下那幫小子,個個都能開三石硬弓,端的是好漢!”說罷便要挽袖子比劃,卻被王棣笑著按住:“賢弟稍安,二位遠道而來,先飲幾杯暖暖身子。”
此時仆役已擺上酒菜,青瓷盤中盛著糟羊蹄、水晶膾,另有一壇琥珀色的酒散發著醇厚香氣。王棣親自為吳玠兄弟斟酒:“此乃棣所珍藏之‘梨花白’,今日恰逢英雄相會,當以此酒助興!”
吳玠舉杯一飲而儘,酒液入喉如一線暖泉,卻又帶著凜冽後勁。他撫掌讚道:“好一個‘梨花白’!甘冽中透著勁爽,倒似使君與楊將軍的性子!”
他正說著,忽聽窗外“啪”地一聲輕響,似是積雪壓斷了竹枝。吳玠與吳璘同時按上劍柄,目光如電射向窗外,隻見月光下竹影搖曳,並無異狀。楊再興卻已拔劍出鞘,朗聲道:“是哪路朋友?夜深至此,何不進來喝杯酒?”
寂靜中,忽有個蒼老的聲音自竹影後傳來:“老奴見使君招待貴客,便給使君送些夜宵,不想驚了貴客。”隻見一個白發老仆捧著食盒,佝僂著身子從月亮門走進來,食盒裡熱氣騰騰的,竟是剛出鍋的羊肉蒸餃。
王棣見狀失笑,對吳玠兄弟拱手道:“這是家仆老顏,因北方戰亂,南下躲避,前幾日棣看他淒苦,便留在府中,諸位莫怪。”吳玠收了刀,眼中厲色漸褪,卻仍盯著老仆離去的背影,直到那扇月亮門重新合上,才低聲對王棣道:“使君府中,還是多安排些哨探為好。方才那聲響,絕非竹枝折斷。”
王棣心頭一凜,看向楊再興,見他亦凝重頷首。暖閣內的氣氛一時又沉了下來,唯有簷角鐵馬的叮咚聲,混著遠處更夫“咚——咚——”的梆子聲,在這漸深的夜色裡,透著幾分山雨欲來的寒意。而桌上的“梨花白”尚溫,映著四人眼中躍動的燭火,恰似亂世中不滅的星火,在真定城的夜色裡,悄然照亮了前路。
三更梆子敲過,夜色如墨,真定城漸入沉眠。吳玠吳璘兄弟起身告辭時,簷角鐵馬尚在夜風裡叮咚輕響。王棣與楊再興送到角門,看那兩道身影轉過照壁,腰間佩刀在月光下閃過一抹冷芒,方自關門回院。見內院廂房燭火已滅,知是李恩希與莊菲早已安歇,楊再興打著哈欠解下腰帶:“大哥也早些歇息吧,。”說罷二人便各自回房寬衣睡下。
王棣回到房間,卸去鶴氅,剛吹滅燭火躺下,便聽隔院傳來楊再興的鼾聲,如滾雷般穿牆越戶,不由得啞然失笑。
約莫寅時初刻,天地間正是最墨濃的時候。宣撫使府西耳房的窗欞無風自開,一道黑影如狸貓般蜷身翻出,落地時足尖在青石板上一點,竟未發出半分聲響。那人身著短打夜行衣,腰間束著根熟銅軟鞭,行至牆根時忽然頓住——隻見牆角那叢臘梅的枝條上,凝著幾滴未凍的水珠,在微光下泛著詭異的藍。
恰在此時,更夫「咚——咚——」的梆子聲自街東頭傳來,黑影不再遲疑,雙掌在牆麵上一按,身子如紙鳶般拔起,竟在丈許高的牆頭上借力一點,輕飄飄落至牆外。
真定的街道上,黑影足尖向北疾行。行至城隍廟轉角處,忽有陣狂風刮過,吹得黑影鬥篷下擺獵獵作響。借著城隍廟簷角燈籠的光,可見其腰間懸著的銅牌在風雪中一閃,牌麵上「行樞密院」四個篆字已被磨得模糊不清,唯有邊緣處刻著的海東青尚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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