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完顏斡離不納了郭藥師降，當即催動大軍直逼燕山府。此時節城門洞開，原是郭藥師麾下敗兵已卸了門閂迎降。時方暮色四合，寒鴉歸巢，金軍鐵騎踏入甕城時，積雪早被馬蹄踏作混著血汙的泥濘，散發出凍土與鐵鏽相混的腥氣。敗兵丟棄的頭盔甲片嵌在泥中，被火把照得忽明忽暗，恰似無數隻半睜半闔的鬼眼。城頭字大旗已被扯落，數名金兵正將黑底金龍的大金軍旗豎起，旗杆撞在城磚的冰棱上發出脆響，驚得簷角鐵馬叮叮當當亂顫，那聲響穿破寒風，倒似為這百年雄城送葬的哀樂。
完顏斡離不立馬城門洞下，抬頭見甕城拱頂刻著永鎮燕山四個蒼勁大字，如今字縫裡結著寸許長的冰棱，被火把映得半明半暗，宛如英雄末路時眼角未墜的淚。他伸手拂去馬鞍上的殘雪，指腹觸到鞍韉上宋廷於海上之盟時所贈的描金雲紋，那金線已被血漬浸得發暗。忽聽得校場方向傳來連綿不絕的金屬碰撞聲，循聲望去，但見數千宋軍兵卒垂頭而立，將刀槍劍戟堆成了三丈高的小山。月光掠過槍尖時，那凝著的血珠已凍成冰晶，折射出點點寒星，恰似戍卒未乾的淚痕。旁邊金軍軍漢正將戰馬逐匹牽過，萬匹戰馬踏得地麵咚咚作響，馬鬃上結著霜花，嗬出的白氣在半空聚成雲霧，忽然有匹白馬長嘶一聲，前蹄揚起處，竟將旁邊堆放的盾牌踢得嘩啦啦倒塌，那響聲驚起牆根幾隻凍僵的麻雀，撲棱棱撞在冰壁上。
啟稟二太子，五萬副鎧甲已點驗清楚。一員金將抱拳稟道，甲葉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完顏斡離不勒馬轉過街角，隻見校場西側的鎧甲堆成方城，五萬副連環鎖子甲在火把下泛著青幽幽的光，甲片相碰時發出細碎的聲，宛如無數枚銅錢撒落在冰麵。更有七萬宋兵降卒列成方陣，個個麵如死灰，腰間係著的宋廷腰牌在寒風中相撞，那聲響裡似有萬千冤魂在低泣，恰似喪儀中飄搖的紙幡。
忽有個金兵捧著冊頁上前，指尖尚沾著朱砂印泥：這是燕山府軍械簿，另有戰馬一萬二千匹，糧草十萬石......完顏斡離不接過冊子，指尖觸到紙頁上未乾的朱砂印，那印泥腥紅如血，顯是宋官倉促間以指腹蘸蓋。他隨手翻了兩頁，見上麵列著神臂弓三千張，斬馬刀五千柄，字跡歪斜處墨點暈染，恍若書寫者握筆時手仍在抖。忽然冷笑一聲，將冊子拋給親衛，策馬直入府衙，靴底碾過地上散亂的文書，竟發出脆響——原是文書已被血水凍在青磚上了。
府衙正堂的宋官印信尚在案上，印泥盒旁擱著半盞冷茶，茶盞邊緣凝著一圈茶垢，恰似圍城時士卒眼眶的青黑。茶水裡浮著的殘茶葉已凍成暗綠的硬塊，宛如敗軍將卒飄零的命數。完顏斡離不踏過一張繪著燕山地形圖的絹本，靴底碾過朱筆圈著的關隘處，那墨跡未乾，恍若新剜的傷口還在滲血。走到窗邊時，忽聞庭院裡傳來聲響，隻見老槐樹枝椏被積雪壓得彎如弓，樹下兩名金兵正從地窖搬出酒壇，壇口封著的黃蠟裂開細縫，陳年酒香混著土腥氣彌漫開來，與堂中未散的墨香、血腥味絞作一團。
這邊燕山府內方定，那廂各州縣早已望風而降。順州守令捧著銅印跪在道旁，印綬上的絲線已磨得發白，恰似他鬢角新添的霜華；涿州知州獻上圖籍時，手指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卷軸掉在雪地時，封皮上天下一統四字被雪水浸得模糊，露出底下蟲蛀的痕跡；更有景州百姓閉了店鋪，在門楣掛出寫著大金順民的黃幡，幡角被風吹得拍打門板，聲裡透著說不出的惶恐，倒似小兒夜啼時拍打的窗欞。金軍哨騎所過之處，但見官道上轍印交錯，儘是宋軍敗兵西逃時留下的馬蹄痕，偶爾可見遺棄的鍋灶尚有餘溫，旁邊散落著啃剩的麥餅，餅上還沾著凍硬的雪粒，雪粒下隱隱可見齒印，似是逃兵倉促間連餅帶雪塞進嘴去。
完顏斡離不駐馬燕山城頭，見北地群山皆被白雪覆蓋，如無數頭伏臥的白象，唯有南邊的官道蜿蜒如帶，隱沒在灰蒙蒙的天際，恰似一條斬斷的臍帶。他解下腰間皮袋喝了口烈酒，烈酒入喉時如火燒般滾燙，卻化不開喉頭那團冰疙瘩。忽瞥見城下有牧民驅趕著羊群經過，羊蹄踏冰的聲與遠處隱約的刁鬥聲相和，恰似一曲為南朝送葬的《薤露歌》。那羊群雪白一片，踏過城下結著血冰的白河時，竟在冰麵上踩出串串紅梅似的蹄印，恰似這蒼茫天地間忽然綻開的血色梅花，隻是不知這新雪何時能掩儘滿地的刀光血影，又不知汴梁城中的宣德爐裡，龍涎香可還焚得那般嫋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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