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的汴京城,鉛雲低垂,紫宸殿內的氣氛比殿外的天色還要沉鬱。早朝的鐘磬聲猶在梁間回蕩,宰相白時中袍袖拂過玉階,正以袖掩口與內侍省押班陳良弼低語,那眼神時不時飄向禦座上的趙桓,皆是一片“遷都為上”的惶惑。
禦座上的趙桓麵如青蠟,手指無意識地摳進龍椅扶手上的蟠龍雕紋,指節泛白。他眼角餘光瞥向丹陛下首的宰相白時中,見那白須老臣正撚著三綹長髯,眉峰蹙成川字,喉頭滾動著似有話要說。
“官家,”白時中終於跨前一步,聲音帶著老邁的顫意,“臣以為,開封城垣雖固,但金人勢如狂瀾,我軍屢戰失利,不如……暫避其鋒芒,移駕江南為上。”
他話音未落,班列中忽有個尖細嗓音接話:“相爺所言極是!”眾人望去,卻是內侍省押班陳良弼,他縮著脖子趨出,袍服下的身子微微發抖,“昨日奴婢親見西水門守卒逃亡三人,市井間都在傳‘金兵一到,城破在即’,金軍滿萬不可敵的神話至今沒有被打破,這城……怕是守不住啊陛下!”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不少官員眼神閃爍,顯然已被這“難守”二字說動。趙桓本就心怯,此刻更是額頭見汗,下意識地攥緊了腰間玉帶。
忽聽得殿門處一陣衣袂破風之聲,太常少卿李綱竟不顧通傳,搶在領班侍衛前直闖丹墀,腰間魚袋晃得叮當作響。
“官家!臣有急奏——”李綱的聲音震得殿瓦下浮塵簌簌,他撲通跪倒在蟠龍柱下,烏紗帽歪向一側,卻渾然不顧,“白相、陳都知所言差矣!”
白時中花白的胡須顫了顫,轉過身來便沉聲道:“李少卿何出狂言?金人鐵騎已兵臨城下,開封無險可守,不遷難道要束手就擒?”旁邊的陳良弼也尖著嗓子附和:“正是!祖宗陵寢可遣人守護,陛下萬金之軀豈能困守危城?”
“一派胡言!”
李綱猛地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危城?汴梁乃天下中樞、國之根本!”他霍然抬頭,眼中血絲迸現,直指著殿外沉沉天色,“若官家鑾輿一動,便如釜底抽薪!百姓見天子棄城,必作鳥獸散;將士聞君上南逃,誰還肯死守城頭?那時金人不費一兵一卒,便能踏破宣德門!”
殿內鎏金銅鶴香爐裡的龍涎香正燃得旺,青煙卻驅不散李綱眼中灼人的火光。他猛地頓住話音,胸腔因激憤而劇烈起伏,袍袖帶起的風竟將案上燭火晃得明滅不定。
“官家請看!”
一聲喝問震得殿中梁柱嗡嗡作響,李綱抄起案上城防圖時,指尖幾乎要摳進羊皮紙裡的朱砂線條。那圖卷在他手中被高高舉過頭頂,圖上用靛青勾勒的汴梁城郭在燭影下宛如鐵鑄:“汴梁城垣高逾十丈,護城壕闊五丈,禁軍馬步軍尚有七萬精銳,廂軍可征調者足有十萬之眾!隻需拆毀護城河浮橋,令四門關廂堅壁清野,再曉諭百姓登城助守,家家戶戶熔銅鑄鐵,何愁不能固若金湯?何愁不能將這汴梁城築成銅牆鐵壁!”
話音未落,李綱猛然揚手將那方墨玉鎮紙摜在地上。“當啷”巨響中,鎮紙砸在金磚上迸出火星,崩裂的石屑濺到白時中蟒袍下擺,驚得老宰相連連後退。李綱卻恍若未見,目眥欲裂地直視禦座上臉色青白交替的趙桓,聲如裂帛:“邊鎮勤王兵馬已在途中,南征北戰的精銳西軍不日便至,王棣王荊公在太原將完顏宗翰的西路軍死死釘在城下!”
他踏前一步,靴底碾過石屑的聲響在寂靜殿中格外刺耳:“此時若厲兵秣馬固守待援,待各路大軍雲集,反戈一擊未必不能重現澶淵之功!”龍涎香的青煙從他肩後飄過,竟似化作了凜冽劍氣,“官家怎能未戰先怯,學那南渡的晉惠、偏安的唐僖?”
這番話如驚雷炸響在殿中,白時中張口結舌,陳良弼縮著脖子往柱子後躲了半分。
“白相爺、陳都知,”李綱猛地轉身,目光如利劍般掃過二人,“完顏宗望的東路軍勢如破竹,確是軍情危急,但開封乃我大宋龍興之地,城高池深,更有禁軍十萬、廂軍數萬,如何就成了‘難守’之城?”他轉向禦座,撩袍跪倒,額頭重重叩在金磚上:“官家,若聽此等怯懦之言,棄祖宗陵寢、萬千生民於不顧,一旦車駕南遷,人心即刻土崩,金兵必尾隨而至,江南又豈有寧日?”
白時中臉色一沉:“李少卿,你不過掌管禮樂,豈知兵事艱難?金人鐵騎縱橫北地,號稱滿萬不可敵,我軍……”
“我軍敗在將令不一,敗在畏敵如虎!”李綱霍然抬頭,眼中血絲畢現,“若官家肯下明詔,急調四壁守禦使,整肅禁軍部伍,定啟閉城門之規,再命有司登記城中丁壯,登高一呼,必有萬千義民響應,荷戈守陴!”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激昂:“黃河雖險,然北岸尚有王荊公部精銳,西軍亦必星夜兼程勤王。隻要官家坐鎮中樞,我等文武百官同心戮力,固守待援,待各地勤王大軍雲集,何愁不能對金人背水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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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擲地有聲,殿中一時寂靜無聲。趙桓怔怔地看著丹陛下那個須發皆張的身影,隻見他雖官階不高,此刻卻似渾身燃著火光,將滿殿的惶惑與怯懦都照得無所遁形。他想起方才陳良弼說的“守卒逃亡”,又想起李綱所言的“義民荷戈”,兩種景象在腦中激烈碰撞。
“官家,”李綱見趙桓不語,又重重叩首,額頭已磕出血痕,“京師存亡,在此一舉!若官家決意南遷,臣請先斬臣首,以謝天下百姓!”
那血痕刺得趙桓心頭一顫。他看著李綱眼中不容置疑的決絕,又看看白時中等人躲閃的目光,終於將那口憋了許久的濁氣吐出。龍目之中,驚懼之色漸退,燃起一絲將信將疑的火苗。
趙桓原本搭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此刻已攥得指節發白,他看著丹墀下那個渾身是膽的青袍官員——平日裡掌管郊廟祭祀的文臣,此刻卻像一尊握劍的鐵像,眼中那股“城存與存、城亡與亡”的決絕,竟讓他心頭那股遷都的念頭如冰雪般消融。
“李卿……起身吧。”趙桓的聲音仍有些發顫,卻多了幾分決斷,他緩緩抬手,指向階下的兵部侍郎,“傳朕旨意:命河北、河東,諸路將領,即刻點齊兵馬,著種師道官複原職,和姚平仲星夜率西軍拱衛京師,命河北、河東諸州府起發民壯,自帶三月糧草赴京勤王!”
殿外的風雪似乎小了些,一縷微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李綱染血的額角,也映亮了殿中百官臉上重新凝聚的神色。那扇通往南逃之路的殿門,終究在這一聲斷喝與叩首中,暫時閉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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