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的晨光正從宣德門鬥拱間斜斜漏下,將廣場上禁軍甲葉映得碎金般晃眼。李綱膝行半步,額頭仍抵著冰冷的金磚,卻覺袖口被趙桓顫抖的手指攥住。他抬眼望去,見禦駕前那六匹河西駿馬正不安地刨著蹄,鐵掌踏在霜地上迸出火星,恰似趙桓此刻遊移不定的眼神。
李綱膝下的金磚尚帶著昨夜的寒氣,他卻似未察覺,仰頭望著禦駕前臉色青白的趙桓,袍袖因激動而微微震顫,指節叩在冰涼的地麵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官家請看——”
李綱猛地轉身指向列陣的禁軍,甲葉在晨風中碰撞出清越的聲響。前排那個臉上帶疤的裨將正攥著刀柄,虎口處滲出血珠,卻渾然不覺;李綱忽然揚手,指向隊列中那個扯開衣襟露著箭傷的年輕士兵,“方才那位壯士,家眷都在封丘門內,此刻甲胄下的心跳,怕比城頭更鼓還要急些。”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般鑿進晨光裡,“這些兒郎的爹娘妻兒,此刻正趴在城頭垛口望眼欲穿!”李綱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簷角冰棱簌簌墜落,“若官家執意南遷,他們拋家舍業隨駕出走,中途若遇金兵遊騎,這些兒郎拋了父母妻兒,軍心一散,誰能護得聖駕周全?”
趙桓攥著車轅的手指猛地鬆開,玄狐大氅滑落半邊肩頭,露出裡麵明黃的龍袍。他看著前排裨將盔簷下那道猙獰的刀疤,又聽見身後內侍們竊竊的吸氣聲,忽然覺得那輛紫宸輅的鎏金車輪,此刻竟像磨盤般壓在心頭。趙桓看見隊列裡有個老兵偷偷抹了把臉,鐵甲縫隙裡露出的白發在風中顫抖,昨日朝堂上李綱“人心土崩”的諫言猶在耳畔,此刻再看這些將士眼中燃著的故土之情,竟比太和殿的銅鶴香爐更灼人。
“更怕的是——”李綱的聲音陡然沉下去,驚起簷角一隻寒鴉,“金人已至城郊,若探得聖駕南行,鐵騎兵快馬加鞭追來,官家試想,這曠野之上,誰來擋那千軍萬馬?”李綱膝行半步,額頭幾乎觸到趙桓的龍靴,“金軍若知聖駕未遠,輕騎一日便可追至。官家若在路上被截,是靠這些牽掛著妻兒的兒郎死戰,還是靠那些已打點好細軟的內侍護駕?”他話音未落,身旁忽然傳來“噗通”聲響,卻是方才那個露疤的士兵跪倒在地,鋼槍重重頓在地上,震得磚縫裡的殘雪飛濺:“微臣妻兒都在西水門!官家若走,微臣……微臣便卸甲回城!”
一個年輕士兵突然跪倒,頭盔磕在地上發出脆響:“官家!微臣娘說過,守不住這汴梁城門,就彆回家吃飯!”
李綱頓了頓,袍袖掃過地麵,揚起一星霜塵,“當年真宗皇帝澶淵退敵,靠的便是坐鎮中樞。官家若留,這汴梁城便是鐵打的營盤;官家若走,便是將百萬生民與祖宗基業,都作了金人砧板上的魚肉!”
這一聲喊如驚雷炸響,頓時激起千層浪。“卸甲回城!”“死守京城!”的呼聲此起彼伏,槍尖齊刷刷頓向地麵,彙成一片金屬撞擊的轟鳴。趙桓隻覺腳下的金磚都在震動,抬眼望見紫宸輅的車簾被聲浪掀得翻飛,明黃帷帳裡露出的九龍金漆,此刻竟像被血浸透般刺目。
這話如同一記重錘,敲得趙桓踉蹌後退半步,後背撞在車轅上發出悶響。周圍的內侍們嚇得跪倒一片,唯有李綱長身而立,青色官袍在晨風中鼓蕩如帆。他忽然轉身,目光如利劍般掃過禦駕左右的近臣,腰間玉帶扣在晨光中閃過冷光:“敢複有言去者——”
“斬!”
這個字出口時,廣場上的禁軍陣列忽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回應。“萬歲!萬萬歲!”聲浪卷著霜雪直衝雲霄,驚得太和殿簷角的鐵馬叮咚齊鳴。那個臉上有疤的裨將猛地將長槍頓在地上,槍尖入土三寸,甲葉碰撞聲中,竟有淚珠從他飽經風霜的臉頰滾落,砸在明光鎧上碎成冰晶。
趙桓看著士兵們因激憤而漲紅的麵孔,忽然覺得裹在紫貂大氅裡的身子一陣發冷。他想起昨夜偷偷搬運的珠玉箱籠,想起李綱額角那道如紅梅般的血痕,喉頭滾動著,終於將那句“起駕”咽了回去。
“官家!”李綱擲刀於地,長揖及地,“民心即軍心,軍心即城防!”
刹那間,禁軍陣列如浪濤般拜伏下去,鐵甲與地麵碰撞的聲響如春雷滾過,“萬歲——萬歲——”的呼聲震得太和殿簷角的鐵馬叮咚齊鳴。遠處宮牆下,負責牽馬的六軍士兵早已淚流滿麵,有人解下腰間水囊砸在地上,濺起的冰水混著淚水,在霜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跡,恰似這片土地上即將拋灑的熱血。
趙桓怔怔地看著眼前這片攢動的甲胄,看著那些被晨光照亮的年輕麵孔,忽然覺得掌心一熱。原來是李綱已將他冰涼的手指握住,那隻手因連日巡城而布滿繭子,此刻卻像鐵鉗般沉穩。遠處傳來更夫收梆子的聲響,悠長而遼遠,與禁軍整齊的呼吸聲混在一起,竟似為這搖搖欲墜的汴梁城,築起了一道無形的城牆。
當值的禁軍都頭忽然拔刀出鞘,刀鋒在晨光中劃出半輪銀月,直插禦道旁的石獅基座。“我等六軍,誓與京城共存亡!”他嘶吼著,聲線裡帶著哭腔,卻讓周圍的士兵們紛紛效仿,千百柄刀劍出鞘的清響彙成洪流,震得紫宸輅上懸掛的珍珠簾籠簌簌發抖。
晨風吹過,將紫宸輅上“禦駕”的旌旗卷得獵獵作響,那猩紅的旗麵此刻不再顯得倉皇,卻像一團燃燒的火,將殘冬的寒氣烘得節節後退。趙桓扶著車轅的手緩緩抬起,指腹觸到車轅上雕刻的蟠龍紋——那龍目裡嵌著的夜明珠,不知何時已被他攥得溫熱。
趙桓忽然抬手按住額頭,龍袍下的身子還在發抖,語氣卻多了分破釜沉舟的狠勁,“李卿……所言極是。”
李綱看見趙桓龍袍下擺的金線繡蟒在晨風中微顫,看見遠處六軍儀仗隊裡有老兵抹著眼睛,甲片縫隙裡滲出的水汽,不知是汗還是淚。而宣德門匾額上的“宣德”二字,此刻正被初升的日頭鍍上金邊,那金輝透過李綱染血的額角,落在禁軍陣列最前排的“宋”字大纛上,將猩紅的旗麵映得如同燃燒的烈火。
趙桓看見李綱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在晨光中像要滴下來,便深吸一口凍得發疼的空氣,指著身後蠢蠢欲動的內侍:“傳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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