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忽然抬手按住額頭,龍袍下的身子還在發抖,語氣卻多了分破釜沉舟的狠勁,“李卿……所言極是。”
李綱看見趙桓龍袍下擺的金線繡蟒在晨風中微顫,看見遠處六軍儀仗隊裡有老兵抹著眼睛,甲片縫隙裡滲出的水汽,不知是汗還是淚。而宣德門匾額上的“宣德”二字,此刻正被初升的日頭鍍上金邊,那金輝透過李綱染血的額角,落在禁軍陣列最前排的“宋”字大纛上,將猩紅的旗麵映得如同燃燒的烈火。
趙桓看見李綱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在晨光中像要滴下來,便深吸一口凍得發疼的空氣,指著身後蠢蠢欲動的內侍:“傳旨.......!”
趙桓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簷下鐵馬叮咚作響。他看見李綱猛地叩首在地,染血的冠帶擦過金磚,留下一道暗紅的痕跡。當值的內侍展開聖旨時,明黃綢子被風卷得獵獵作響,那聲響混著禁軍甲葉摩擦的聲,倒像是汴河開凍時冰裂的轟鳴。
著尚書右丞李綱,除授親征行營使!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廣場上攢動的甲胄,看見最前排的裨將把刀疤臉揚得老高,京城四壁防務,無論禁軍、廂軍、保甲民兵,皆由李卿一體節製!敢有推諉者,以通敵論斬!
聖旨落地的刹那,李綱抬手接過的動作鏗鏘有力。他指尖觸到明黃綢子上繡的海水江崖紋,忽然覺得那金線燙得指節發顫——昨夜巡城時摸到的城磚也是這般冰涼,此刻卻似被這道旨意焐出了溫度。遠處傳來廂軍整隊的吆喝,夾雜著保甲民兵扛抬礌石的號子,彙成一股沉雄的聲浪,撞在宣德門的城樓上,把匾額上二字震得仿佛都在微微晃動。
趙桓看著李綱起身時,青袍下擺掃過階前霜花,驚起兩隻縮在螭首排水孔裡的寒雀。那人額角未愈的傷口又滲出血珠,在晨光中劃出一道紅痕,恰好落在禁軍陣列前的字大纛上——那猩紅的旗幟被風卷著,像一團燒透了的炭火,將甲士們槍尖挑著的冰淩都映得滋滋冒熱氣。而他自己龍袍下擺的金線繡蟒,不知何時已不再微顫,反倒是袖中藏著的暖金盂,此刻正透過明黃錦緞,散出一縷若有似無的熱氣。
三日光陰,於汴梁城而言,直如弓弦緊繃時的震顫。得令之後的李綱,恰如出鞘青鋒般雷厲風行,那青袍之下的血性便似被烈火烹油,轉瞬之間便在城郭內外鋪開了一張密不透風的戰網。三日內,他於城頭帳中運籌如神,督率軍民各司其職:你且看——樓櫓之上,工匠們踩著懸空的繩梯飛簷走壁,將新製的牛皮幔帳蒙裹梁柱,那榫卯咬合之聲晝夜不絕,匠作們斧鑿鏗鏘,將樓櫓榫卯嵌得密不透風,新削的槐木立柱裹著濕牛皮,在驕陽下蒸騰著草木腥氣,混著鐵釺敲打鉚釘的脆響,直如大匠運斤,要在城垣上雕出鐵骨銅筋。炮台周遭,兵勇們赤著膀子搬運精鐵鑄造的虎蹲炮,炮身映著殘雪,每一寸紋路都凝著霜氣,待安置妥當,炮口昂然指北,竟似蟄伏的猛虎,隻待一聲令下便要嘯天怒吼。炮作營的軍漢們赤膊嘶吼,將生鐵炮台楔入甕城凹槽,青銅炮耳在日光下泛著冷芒,炮口已遙遙指向城外官道。
最是那大黃床弩的布設見得功夫——八牛弩臂絞動時,整座城樓都在嗡鳴,七丈長的鐵脊箭鏃被匠人反複打磨,箭頭淬著烏亮毒液,在垛口陰影裡映出寒星般的光。磚石如流,自汴河碼頭經肩挑車運,在甕城根下堆成了連綿的小山,每一塊城磚都沾著昨夜的寒霜,卻被民夫們嗬出的白氣焐得發燙。民夫們肩扛手推,青石方磚在夯土城道上撞出鏗鏘聲響,床弩的巨箭被架上絞盤時,弩臂震顫的嗡鳴驚飛了簷角冰棱,那粗如兒臂的弓弦拉滿時,連城牆都似在微微頷首。火油的陶甕在庫房裡碼得齊整,封口的蠟油尚未凝實,便有刺鼻的氣息透過陶壁滲出,混著鬆脂與硫磺的味道,在凜冽的寒風裡釀出一股焦灼的殺機。壯丁攀著軟梯,將琉璃油壇沿女牆碼放整齊,壇口棉絮浸過的火油,正順著陶壁滲出暗褐色油跡。
至於軍務部署,更是見得李綱胸中丘壑。,四軍布防亦已停當,前軍一萬銳卒紮營通津門外通豐倉,如出鞘之劍直插通津門外通豐倉,那倉廩毗鄰汴河漕運要津,兵卒們將糧秣屯作壁壘,刀矛如林般挑著凍硬的草人,遠遠望去恰似一片鋼鐵荊棘。倉廩高牆與城防互為犄角,運糧車隊的銅鈴猶在倉房梁間震顫;後軍則屯駐朝陽門外樊家岡,借著丘陵地勢挖壕立柵,鹿角拒馬層層疊疊,連坡上的枯樹都被削成了尖樁,在暮色裡森然如狼牙。將拒馬樁埋進紅土地裡,崗巒起伏處,隱約可見望樓旗幡隨風疾擺;左右兩軍與中軍則分駐城內四衢,左右兩軍與中軍主力,如老鷙收翼,隱於內城各坊巷要衝,刀盾手在校場礪刃的火花,混著夥夫埋鍋造飯的炊煙,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織成密網。甲士們抱戈而眠,頭盔下的眼睛映著更鼓的火星,隻待烽火一起,便能如潮水般漫過任何缺口。
這三日裡,李綱袍角帶起一股寒風,從城頭到軍營來回奔走,靴底磨穿了兩雙氈靴,額角舊傷崩裂的血珠,竟在巡查城防時滴落在新砌的女牆上,洇開一道暗紅的印記,恰似為這銅牆鐵壁按下了一枚血色指印。當第三日的暮色漫過甕城時,整座汴梁已如披甲的武士,樓櫓上的燈籠次第亮起,與城頭床弩的寒芒交相輝映,將那二字,實實在在地刻進了每一塊城磚的縫隙裡。
李綱身披玄色軟甲,於譙樓之上按劍四顧,但見旌旗如林處,兵甲映日,夯土城牆新抹的草泥尚未乾透,便已染上戍卒們奔走的汗漬。三日備戰,竟將一座素無防備的州城,硬生生擰成了鐵桶般的壁壘,連簷角棲息的老鴟吻,都似在暮色裡瞪圓了石刻的眼,靜候著烽煙燃起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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