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正月八日,汴梁的殘雪凍成了鐵殼,腳踩上去脆響如裂帛。何栗披著件洗得發白的藏青官袍,袍角沾著的冰碴子隨腳步簌簌掉落,像碎玉在地上打滾。他身後跟著兩個吏員,都縮著脖子,棉帽簷上的霜花厚得能抖落半捧,一路踩著凍土往青城金營去,靴底碾過冰殼的“咯吱”聲,混著風裡隱約的金營號角,聽得人心裡發緊。
離金營轅門還有半裡地,就被兩名金兵攔住。那金兵披著重甲,甲片上的冰霜在日頭下泛著冷光,手裡長戟一橫,戟尖離何栗咽喉不過三尺,粗聲喝問:“南朝官兒,有何憑證?”
何栗從袖中摸出塊銅牌,銅綠被凍得發烏,他遞過去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是前日金兵“特許”他交涉的憑證,邊緣被他摩挲得發亮。金兵接過看了眼,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瞬間凝成小冰粒,才甕聲甕氣地讓開道:“粘罕元帥在大帳等著,進去吧。”
進了轅門,地上的冰殼裡嵌著些發黑的東西,細看竟是碎布與骨頭渣,想來是前些日子死難的宋兵遺骸。風從帳篷間鑽過,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何栗臉上,像小刀子割肉。他攥緊了袍角,想起前日在自家府邸宴飲時的暖酒,再看眼前這肅殺景象,喉間忽然發緊,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金營大帳是用黑氈搭的,比尋常兵帳還大兩倍,帳門掛著兩串銅鈴,風一吹就“哐啷”作響,倒像是催命的鐘。帳外立著八名金兵,個個鐵塔似的,手按刀柄,刀柄上的獸頭吞口閃著寒光,眼睛瞪得像銅鈴,直勾勾盯著何栗,仿佛他不是來交涉的宋臣,倒是塊待切的肉。
“進。”帳內傳來聲沉雷似的喝,是完顏粘罕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胡腔。
何栗深吸口氣,掀簾而入。帳內彌漫著羊膻與酒氣,正中燃著盆炭火,火苗舔著鐵盆邊緣,映得帳壁上掛著的狼牙、彎刀都泛著紅光。完顏粘罕盤腿坐在虎皮褥上,身披紫貂裘,手指上套著個碩大的金戒指,正用柄銀刀剔著牙,見何栗進來,眼皮都沒抬。
帳兩側站著十數名金將,都按著腰間佩刀,刀鞘上的銅環偶爾碰撞,“叮”的一聲,在這逼仄空間裡格外刺耳。何栗定了定神,拱手作揖,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顫,卻仍儘量穩住:“元帥大人,南朝國庫已空,宗室、民間財物也搜刮殆儘,犒軍金銀實難湊齊……還望元帥開恩,削減些許,容我朝緩……”
“緩?”完顏粘罕終於抬了眼,那雙三角眼眯著,像看隻待宰的羔羊,忽然“嗤”地笑出聲,笑聲在帳內回蕩,驚得炭盆裡的火星都跳了跳,“南朝皇帝前日才許諾,三日內湊齊百萬兩,今日就來討價還價?何大人,你當我大金的刀是吃素的?”
他猛地將銀刀往案上一拍,“當”的一聲,案上的酒碗都震得跳起來。何栗身後的吏員腿一軟,差點跪倒,被何栗用眼神按住。何栗喉頭滾動,又道:“元帥明鑒,汴梁百姓已無立錐之地,昨日有老婦為藏一兩碎銀,竟投井而亡……再逼下去,恐生民變,於大金也無益啊。”
“民變?”粘罕霍地起身,紫貂裘掃過炭火盆,帶起一陣火星,“南朝的百姓,是死是活,與我何乾?我隻要金銀!三日內湊不齊,便屠了這汴梁城,掘地三尺也要搜出來!”
旁邊一名金將往前踏了半步,手按刀柄,刀柄上的鐵環“哢”地一響,沉聲道:“元帥說了,沒得商量!何大人若是識趣,就趕緊回去催,不然……”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外的冰殼,“這帳外的冰裡,不介意多塊南朝官兒的骨頭。”
何栗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比帳外的風雪還冷。他望著完顏粘罕那張獰笑的臉,望著周圍金將們閃爍的刀光,想起昨日在街巷裡看見的斷手百姓,想起國庫中隻剩蛛網的空箱,嘴唇動了動,竟再說不出一個字。
粘罕見他不語,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滾吧。三日後見不到金銀,休怪我刀下無情!”
兩名金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何栗的胳膊,他的官袍被扯得歪斜,袍角掃過炭盆邊緣,燙出個黑窟窿也渾然不覺。被推出大帳時,風裡的雪沫子灌進他嘴裡,又冷又澀,像含了口碎冰。
轅門外的日頭偏西了,照在冰殼上的光慘白如紙。何栗站在那裡,望著金營大帳的黑氈頂,忽然覺得那藏在袍內的題詩紙片,此刻像塊烙鐵,燙得他心口生疼。削減犒軍金銀的話,終究是被碾成了冰碴子,碎在了這汴京城的寒風裡。
何栗被金兵推搡著出了青城轅門,腳下的冰殼仍在“咯吱”作響,隻是那聲音聽在耳中,已不似來時那般刺耳,反倒成了心頭沉甸甸的墜子。他踉蹌幾步穩住身形,藏青官袍的下擺處,那個被炭火燙出的黑窟窿隨著動作輕輕晃蕩,像塊醜陋的補丁,綴在洗得發白的綢緞上。
回城的路比來時更難走。汴梁城的殘雪沒了金營那般凜冽的鋒芒,卻裹著股子化不開的濕冷,粘在靴底,一步一滑。沿街的屋舍大多敞著門,門框上結著的冰棱垂下來,像串斷了線的玉珠,偶爾有風吹過,“當啷”撞在門板上,倒比金營的銅鈴更顯淒涼。有幾個百姓蜷縮在牆角,見他過來,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黯淡下去——誰都知道,這位從金營回來的大人,帶不來什麼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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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宮門前,守門禁軍見了他這副模樣,都斂了聲息。往日裡宮門前總飄著的檀香,今日竟被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蓋了去,那味道混在濕冷的空氣裡,鑽得人鼻腔發疼。
剛踏入大慶殿的丹墀,就見兩名金兵已立在殿中。那兩人皆是鐵塔般的身形,玄色皮甲上還凝著未化的雪粒,腰間佩著的彎刀刀鞘上,銅環在殿內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見何栗進來,左邊那金兵往前踏了半步,粗聲說道:“我家元帥有令,請南朝皇帝即刻出城議事。”
話音未落,龍椅上的趙桓猛地一顫,雙手攥住了龍椅的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臉色本就蒼白如紙,此刻更添了幾分青灰,嘴唇囁嚅著:“朕……朕乃天子,豈能輕出?再……再另遣大臣去吧。”聲音細若蚊蚋,卻在空曠的大殿裡聽得一清二楚。
周圍的大臣們頓時竊竊私語起來,有人低頭捋著胡須,有人偷偷抬眼瞄著金使,袖口下的手卻在不住地顫抖。殿角的銅鶴香爐裡,最後一縷青煙慢悠悠地往上飄,剛到梁枋處,就被穿堂風攪得散了。
“官家!”
何栗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決絕。他往前邁了兩步,官袍上的冰碴子隨著動作簌簌掉落,落在金磚地上,碎成更小的冰晶。“金營勢大,此刻若不應允,恐再生事端。前日青城所見,金人的刀可不是擺設——官家必須出城!”
他這話一出,殿內頓時鴉雀無聲。趙桓猛地抬頭看他,眼裡滿是驚惶:“何愛卿……”
“官家!”何栗又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殿內眾臣,最後落在那兩名金使身上,“臣今日在城外,已見金營刀光如雪,帳外冰殼嵌骨。此時退讓,隻會讓他們更覺我朝可欺。出城議事,雖險,卻尚有轉圜餘地。”他說著,右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藏在袍內的衣襟,那裡還揣著從金營帶回來的寒氣,凍得心口一陣陣發緊。
左邊那金使聞言,三角眼微微一挑,嘴角勾起抹嘲諷的笑:“何大人倒是識趣。隻是你家皇帝若遲遲不動身……”他故意頓了頓,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輕輕一旋,刀鞘上的銅環“哢”地一響,“我大金的鐵騎,可等不及。”
何栗迎著他的目光,臉上竟緩緩露出一絲鎮定。他忽然想起方才回城路上,天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雨絲混著寒風,打在臉上涼絲絲的。此刻殿外的風卷著雨氣鑽進來,拂過他的鬢角,倒讓他靈台一清。
他望著那金使,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幾分文臣特有的韻律:
“細雨共斜風,日日作輕寒。”
詩句出口,殿內一時寂靜。金使雖聽不懂其中深意,卻從他語氣裡聽出幾分篤定,不由得皺了皺眉。趙桓坐在龍椅上,望著何栗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金使腰間閃著寒光的彎刀,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能說出一個“不”字。
那幾日的汴梁,天總像被浸在冰水裡,鉛灰色的雲低低壓著城頭,風卷著碎雪沫子,打在宮牆的琉璃瓦上,簌簌作響,如泣如訴。
趙桓的車駕駛出朱雀門時,街上靜得能聽見車輪碾過凍土的“軋軋”聲。他裹在明黃的龍袍裡,袍角繡的十二章紋被風掀起邊角,露出裡麵層層疊疊的棉絮——可那點暖意,擋不住從骨頭縫裡往外滲的寒意。車簾偶爾被風掀開一線,望見的是沿街緊閉的門戶,牆根下縮著的百姓連抬頭看一眼的力氣都無,隻有幾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夾著尾巴在冰殼上踉蹌,喉嚨裡發出嗚咽似的低吼。
何栗騎馬跟在車側,藏青官袍外罩了件半舊的紫貂披風,風把披風下擺吹得獵獵作響,像麵殘破的旗子。他腰杆挺得筆直,目光掃過城牆垛口——那裡本該站著披甲的禁軍,此刻卻隻剩幾個縮著脖子的老卒,手裡的長槍斜斜倚著牆,槍尖上的冰棱垂得老長。
車駕行至金營轅門,早有金兵列陣等候。鐵甲在慘淡的日頭下泛著冷光,甲葉相碰的“哢噠”聲連成一片,像無數隻鐵爪在刮撓人心。領頭的金兵把長戟往地上一頓,戟尖紮進冰殼,濺起細碎的冰碴:“南朝皇帝,下馬步行!”
趙桓在車裡瑟縮了一下,何栗翻身下馬,上前一步,沉聲道:“天子車駕,豈有徒步之理?”
那金兵“嗤”地笑了,露出泛黃的牙齒:“到了這兒,南朝的規矩可不算數。”他抬手往營裡指了指,“元帥在大帳等著,去不去,給句痛快話。”
何栗回頭看了眼車駕,車簾縫隙裡,趙桓的臉白得像張紙。他深吸口氣,對車夫道:“官家,暫忍一時。”又轉向金兵,“我等隨你入營。”
趙桓被扶下車時,雙腿直打晃,龍靴踩在冰上,差點滑倒,虧得何栗伸手攙住。他的手指冰涼,攥著何栗的胳膊,指節都掐進了對方的皮肉裡。
進了轅門,地上的冰殼比前日更厚了些,陽光照上去,能看見冰層裡嵌著的東西——除了碎布與骨頭渣,竟還有半片染血的甲片,想來是昨夜又有衝突。風從帳篷間鑽過,卷起的雪沫子裡,混著淡淡的血腥氣,聞著讓人胃裡發緊。
黑氈大帳前,八名金兵依舊鐵塔似的立著,手按刀柄,見他們過來,眼神裡的凶光比前日更盛,像盯著落入陷阱的獵物。帳門的銅鈴被風一吹,“哐啷哐啷”響得急促,倒像是在催命。
“進去。”帳內傳來粘罕的聲音,比前日更沉,帶著酒氣的渾濁。
趙桓被何栗半扶半攙著掀簾而入。帳內的羊膻味更重了,混著炭火的焦氣,嗆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粘罕還坐在那張虎皮褥上,紫貂裘敞開著,露出裡麵繡著金線的黑襖,手裡把玩著那枚碩大的金戒指,戒指在炭火映照下,閃著晃眼的光。
帳兩側的金將都抬了頭,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趙桓,有人“啐”了口,唾沫星子落在炭盆邊,“滋”地冒起點白煙。
趙桓喉頭滾動,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粘罕抬手打斷。那隻戴著金戒指的手在空中揮了揮,粘罕眯著三角眼,上下打量著他,像在看件待估價的貨物:“南朝皇帝,前日說的金銀,湊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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