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濟州,汶水兩岸剛抽芽的柳枝被暖風拂得輕擺,營寨裡的操練聲雖依舊洪亮,卻比往日多了幾分不同的氣息——一種暗流湧動的肅穆,隨著日漸暖熱的天氣,悄然彌漫開來。
十五日這天,天剛蒙蒙亮,三匹快馬便衝破晨霧,直奔大元帥府營寨。為首的使者身披杏黃驛袍,背上插著三支朱漆令旗,馬蹄踏過營前的壕溝吊橋時,濺起的水花沾濕了衣袍下擺,他卻顧不上擦拭,高聲喊道:“元佑皇後懿旨到——康王趙構接詔!”
營寨內瞬間安靜下來,正在操練的士兵紛紛駐足,目光齊刷刷投向中軍帳方向。趙構身著常服,剛查完糧草回來,聽聞“元佑皇後懿旨”,神色一凜,忙整理衣冠,率黃潛善、汪伯彥、朱勝非等人出帳接旨。使者翻身下馬,雙手捧著一卷明黃錦緞包裹的文書,穩步走到趙構麵前,朗聲道:“奉元佑皇後令,昭告天下:今大宋遭金賊禍亂,二帝蒙塵,社稷危殆,當擇賢嗣以承大統。皇子趙構,仁孝智勇,可嗣宋朝之大統,以安萬民,以複河山!”
話音落時,使者緩緩展開文書,錦緞上的字跡娟秀卻透著凜然正氣,末尾那句“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被他特意加重了語氣。這兩句既點出了大宋如今的危局,又將趙構比作中興漢室的光武帝、流亡複國的晉文公,字字千鈞,聽得帳外士兵們屏息凝神,不少人眼中泛起淚光——亂世之中,終於有了明確的“主心骨”。
消息如長了翅膀般,一日內便傳遍濟、濮二州,歸附的義軍、州縣官員紛紛奔走相告,營寨裡那股凝重的氣氛,漸漸被一股期待取代。三天後,也就是十八日午後,兩輛青篷馬車在親兵護送下駛入營寨,車簾掀開,尚書左丞馮澥、權尚書右丞李回並肩走下。馮澥身著紫色官袍,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紫檀木盒;李回則穿著緋色官服,神色莊重,手中提著一卷用桑皮紙仔細裹好的文書,正是元佑皇後的親筆手書。
兩人徑直走入中軍帳,見了趙構,當即跪地行禮,馮澥打開紫檀木盒,取出皇後手書,雙手奉上:“殿下,皇後娘娘親書在此,言‘社稷不可一日無主,盼殿下早登大位,以慰天下蒼生’。臣等曆經艱險,終不負娘娘所托,將手書送達濟州。”李回也跟著說道:“如今河北、山東軍民,皆盼殿下登基,隻要殿下一聲令下,各地必會群起響應,共抗金賊!”
趙構接過手書,指尖撫過紙麵,皇後的字跡溫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他正沉吟間,帳外百官已陸續湧入。朱勝非率先上前,拱手道:“殿下,皇後娘娘懿旨,順天應人。如今二帝未歸,百姓流離,唯有殿下登基,方能凝聚天下人心,號令各路兵馬,此乃中興大宋的第一步,還望殿下莫辭!”
韓世忠也擠了進來,他剛卸下甲胄,隻穿著短打,臉上的刀疤在燈光下格外顯眼,粗聲說道:“殿下,我們當兵的不懂啥大道理,隻知道跟著有號召力的主子打仗!您登基了,我們就打著‘大宋皇帝’的旗號,把金狗趕出中原,救回二帝!您要是不答應,弟兄們心裡沒底啊!”
劉光世緊隨其後,他依舊身著镔鐵連環甲,身姿挺拔如鬆,沉聲道:“末將麾下五千馬軍,願誓死效忠殿下。殿下登基,名正言順,號令天下兵馬也更有底氣,此乃關乎社稷存亡的大事,還請殿下應允!”黃潛善、汪伯彥也跟著附和,帳內百官紛紛跪地,齊聲高呼:“請殿下登基,嗣承大統!”
一時間,中軍帳內“請殿下登基”的呼聲此起彼伏,百官的目光都聚焦在趙構身上,滿是期待。趙構卻緩緩放下皇後手書,神色凝重,他走到帳中,扶起最前麵的馮澥、李回,又對著百官拱手,語氣誠懇卻堅定:“諸位的心意,本王知曉;皇後娘娘的苦心,本王亦感念。隻是如今二帝尚在金營受苦,本王若貿然登基,便是置父兄於不顧,恐遭天下人非議。再者,金軍未退,中原未定,此時登基,不過是徒有虛名,豈能讓百姓信服?”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內百官,繼續說道:“當務之急,仍是整訓兵馬,囤積糧草,待日後擊退金賊,迎回二帝,再議登基之事不遲。還請諸位體諒本王難處,此事休要再提。”說完,他再次拱手,態度決絕,絲毫沒有回旋的餘地。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百官麵麵相覷,朱勝非還想再勸,卻被趙構擺手製止。馮澥、李回看著趙構堅定的神色,無奈地歎了口氣,百官也隻好陸續起身,眼中滿是惋惜,卻無人再敢多言。
中軍帳內那番“請登大位”的呼聲漸息後,濟州營寨的肅穆裡,又添了幾分沉鬱。百官雖不再多言,望向趙構的目光中,卻仍藏著未散的期盼與一絲難掩的憂色——金軍鐵騎在北方虎視眈眈,二帝蒙塵未歸,這位大宋皇子若不早定名分,這股聚攏起來的人心與兵馬,怕是難抵亂世的風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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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一日的濟州,晨霧尚未散儘,汶水之上彌漫著一層薄薄的水汽,柳枝雖仍輕擺,卻失了往日的鮮活,像被人抽去了精神氣。營寨裡的操練聲稀稀拉拉,遠不如幾日前洪亮,士兵們提著槍戈,目光卻總不自覺瞟向中軍帳方向,昨夜帳內那陣沉默的惋惜,像塊石頭壓在每個人心頭。
沒人料到出發會這般倉促。天剛露白,中軍帳外便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與甲胄摩擦聲,不是操練,是拔營的動靜。幾個負責值守的老兵湊在一處,望著親兵們匆匆拆卸帳幔,將糧草、兵器往馬車上搬,嘴裡忍不住嘀咕:“這才幾日,怎麼就忙著走了?”旁邊年輕些的士兵攥緊了長槍,低聲道:“聽說金賊的遊騎快到濮州了,殿下是要往南去避一避。”話音剛落,便被老兵狠狠瞪了一眼:“休得胡言!殿下那是為了尋更穩妥的地方整軍,好迎回二帝!”可這話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隻歎了口氣,轉過身去收拾自己的鋪蓋。
不多時,趙構的儀仗從營寨深處行出。他依舊身著常服,隻是腰間多了一柄玉鞘佩劍,襯得身形愈發瘦削。騎在馬上,他目光微微低垂,望著腳下被馬蹄踏碎的晨露,臉上不見幾日前提及“迎回二帝”時的凝重,反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路過操練場時,士兵們紛紛停下動作,想要上前見禮,卻被親兵們用眼神攔了回去。趙構似是並未察覺這陣騷動,隻是輕輕一夾馬腹,催促坐騎加快了腳步,那模樣,竟像是怕被人攔下一般。
黃潛善、汪伯彥二人緊隨其後,兩人一邊趕路,一邊低聲交談,時不時抬頭望向趙構的背影,臉上滿是諂媚的笑意。黃潛善撚著胡須道:“殿下此舉甚明,濟州地處平原,無險可守,向南去才是萬全之策。”汪伯彥連忙附和:“大人所言極是,隻要殿下安然無恙,日後自有機會召集兵馬,何愁不能複土?”兩人聲音壓得極低,卻恰好被旁邊路過的韓世忠聽了去。
韓世忠剛帶著幾名親兵檢查完營寨的防禦,身上還沾著些許塵土,聽聞這話,他眉頭猛地一皺,粗聲粗氣地開口:“什麼萬全之策?眼下河北軍民還盼著殿下振臂一呼,咱們倒好,不往前衝,反倒往後退!”他聲音洪亮,引得周圍不少士兵側目,黃潛善臉色一變,忙走上前,壓低聲音道:“韓將軍莫要衝動,殿下此舉自有深意,金賊勢大,暫避鋒芒也是為了日後能更好地反擊。”
“深意?我看是怕了金狗!”韓世忠性子耿直,哪裡聽得進這話,正要再開口,卻被一旁的朱勝非拉住了。朱勝非對著他搖了搖頭,眼神示意他莫要再多言,隨後走上前,對著黃潛善拱了拱手,沉聲道:“黃大人,韓將軍也是心急國事,並非有意衝撞。隻是殿下南下,還需給軍民一個妥當的說法,免得人心浮動。”黃潛善瞥了韓世忠一眼,見他雖滿臉怒色,卻被朱勝非拉住,便鬆了口氣,敷衍道:“朱大人放心,殿下自有安排。”說罷,便急匆匆地追向趙構的儀仗,生怕落得太遠。
韓世忠望著黃潛善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對朱勝非道:“朱大人,您瞧瞧這模樣,哪有半點中興之主的樣子?咱們當兵的不怕死,就怕跟著這樣的主子,到頭來白白丟了性命,還救不回二帝!”朱勝非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韓將軍,眼下多說無益,殿下心意已決,咱們唯有先跟著南下,再從長計議。若是此時鬨起來,反倒讓金賊看了笑話。”韓世忠沉默下來,望著漸漸遠去的儀仗,臉上的怒色漸漸褪去,隻剩下滿心的無奈,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樹乾上,震得幾片柳葉簌簌落下。
隊伍一路向南,速度快得有些反常。白日裡,馬蹄聲幾乎沒有停歇,隻有到了傍晚,才會找一處偏僻的驛站或是廢棄的村鎮歇息。趙構住進臨時收拾出的屋子後,便極少出來,每日除了召黃潛善、汪伯彥議事,便是獨自靜坐,偶爾會問起後麵隊伍的情況,卻從不過問沿途州縣的民情,也不提整訓兵馬的事。
沿途所見,儘是亂世的淒涼。道路兩旁,時常能看到流離失所的難民,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見了趙構的儀仗,起初還抱著一絲希望,紛紛圍攏過來,想要乞求些糧食,或是盼著這位皇子能給他們一條活路。可親兵們卻提著長槍,將難民們攔在路邊,不許他們靠近。趙構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子一角,瞥見路邊那些瘦骨嶙峋的孩童和絕望的婦人,眼神卻沒有絲毫波動,隻是輕輕放下簾子,對車夫道:“走快些,莫要被這些人耽擱了行程。”
四月二十四日午後,隊伍終於抵達南京應天府。遠遠望去,應天府的城牆高大巍峨,城頭上飄揚著大宋的旗幟,比起濟州,多了幾分都城的氣派——這裡畢竟是藝祖趙匡胤興起之地,算是大宋的龍興之所。城門處,早已等候著一批地方官員,他們身著官服,捧著印信,見趙構的儀仗到來,連忙上前跪地迎接,口中高呼:“臣等恭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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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構在城門前下了馬,踩著早已鋪好的紅毯,一步步走向城門。他抬起頭,望著城牆上的旗幟,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輕鬆的笑意,那笑意裡,沒有抵達龍興之地的豪情,反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一般。黃潛善、汪伯彥連忙上前,笑著恭維道:“殿下,應天府地勢險要,又有太祖爺的庇佑,此處定能成為咱們中興大宋的根基!”趙構微微點頭,沒有多言,隻是邁開腳步,徑直走進了城門,仿佛身後那些疲憊的士兵、絕望的難民,還有未複的河山、被俘的二帝,都已被這道城門遠遠隔在了身後。
應天府的五月,晨光剛漫過城牆,便被一股刻意營造的“喜慶”裹住。府衙前的空地上,一夜之間搭起了三丈高的祭天土壇,壇上覆蓋著明黃錦緞,四周插滿了繡著“宋”字的旌旗,風一吹,旗幟獵獵作響,卻總帶著幾分虛張聲勢的僵硬——仿佛這倉促豎起的儀仗,能掩蓋住幾日前南逃的狼狽。
初三日便是登基之日,可自二十四日抵達應天府,趙構便一頭紮進了臨時修葺的府衙內,除了召黃潛善、汪伯彥日夜議事,便是讓工匠趕製龍袍、冕旒,對城外湧動的難民、營中將士的議論,全當不見。倒是黃、汪二人忙得腳不沾地,一邊命人強征百姓徭役,將祭天壇修得愈發規整,一邊四處搜羅古玩玉器,說是要“添補登基儀仗,彰顯大宋氣象”,鬨得應天府內雞犬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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