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穎無奈,隻得退到宮門外,每日清晨便來等候,一連三日,均被侍衛阻攔。第四日,他正欲上前爭辯,卻見黃潛善身著紫袍,在一眾隨從簇擁下,緩步走出宮門。
黃潛善一眼便認出了宗穎,眼中閃過一絲陰鷙,故作驚訝道:“這不是宗學士的公子嗎?為何在此徘徊?”
“黃相公!”宗穎強忍心中怒火,躬身道,“晚輩奉父命前來呈遞緊急疏文,求見官家,奈何侍衛阻攔,未能如願。還望相公代為通傳!”
黃潛善撚著胡須,皮笑肉不笑地說:“宗公子有所不知,官家近日龍體欠安,又要籌備水戰事宜,實在分身乏術。宗學士的忠心,官家與朝廷都知曉,但北方戰事,有宗學士與王將軍坐鎮,足以安穩。疏文之事,不如交由老夫代為呈遞,公子也好早日返回黎陽,免得令尊掛念。”
宗穎心中一凜,知曉黃潛善又想故技重施,當即道:“多謝相公美意,但此疏乃父親親筆所書,言辭懇切,必須麵呈官家,方能表其赤誠。還望相公通融!”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黃潛善臉色一沉,語氣冷了下來,“宗公子,休要不知好歹!如今江南安穩,官家在此安居樂業,何必聽你父親那些危言聳聽?東京乃是非之地,金軍隨時可能卷土重來,官家豈能以身犯險?你父親屢次上疏,無非是想邀功請賞,擴充勢力罷了!”
“你胡說!”宗穎怒不可遏,雙目圓睜,“我父親一生忠義,為國鞠躬儘瘁,豈容你這奸賊汙蔑?中原百姓流離失所,前線將士浴血奮戰,你卻在此粉飾太平,阻撓官家還京,你才是國之罪人!”
“放肆!”黃潛善身旁的隨從厲聲嗬斥,紛紛上前圍住宗穎。黃潛善冷笑一聲:“宗公子年輕氣盛,老夫不與你計較。但宮禁之地,豈容你撒野?來人,將他帶下去,好生‘招待’一番,讓他知曉規矩!”
就在此時,宮中忽然傳來內侍的聲音:“官家有旨,宣宗澤之子宗穎覲見!”
黃潛善臉色一變,沒想到趙構竟會突然宣召,隻得悻悻揮手,讓隨從退下。宗穎心中一喜,連忙整了整衣衫,跟隨內侍走進皇宮。
禦書房內,趙構斜倚在鋪著軟墊的禦座上,手中依舊把玩著那枚玉佩,神色慵懶,眉宇間不見半分憂色。黃潛善與汪伯彥分立兩側,眼神閃爍,暗中觀察著趙構的神色。
宗穎躬身行禮:“草民宗穎,叩見官家!”
“平身吧。”趙構的聲音平淡無波,甚至未曾抬頭看他一眼,“你父親又讓你來呈遞疏文?說吧,此番又有何事?”
宗穎起身,從懷中取出疏文,雙手高高舉起:“官家,此乃家父親筆所書,關乎中興大業,還請官家過目!”
內侍上前接過疏文,呈給趙構。趙構漫不經心地展開,目光掃過紙上的字跡,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得有些不耐。當看到“欲偏安江南一隅,此非可鄙之甚乎”一句時,眉頭微微一蹙,但終究未曾發作。
黃潛善見狀,連忙上前道:“官家,宗學士忠心可嘉,但未免太過危言聳聽。如今金軍勢大,東京緊鄰前線,安危難料,官家坐鎮揚州,方可保全自身,徐圖後計。宗學士此舉,怕是急於求成了。”
汪伯彥也附和道:“黃相公所言極是。江南富庶,糧草充足,足以支撐朝廷運轉。待我軍操練水軍有成,再徐圖北伐不遲。何必急於一時,讓官家以身犯險?”
趙構放下疏文,輕輕歎了口氣,看向宗穎道:“你父親的心意,朕知曉了。他為國操勞,忠心可嘉,朕心甚慰。隻是還京之事,事關重大,需從長計議,不可貿然行事。你且回去告知你父親,讓他安心鎮守北方,朕自有安排。”
“官家!”宗穎急聲道,“如今正是收複中原的絕佳時機,伊洛已複,滑台固守,義軍雲集,民心所向,若此時官家還京,必能號令天下,揮師北伐,一舉收複失地!若再遲疑,民心離散,義軍心寒,再想恢複中原,便難上加難了!”
“朕知道了。”趙構的語氣依舊平淡,甚至帶上了幾分敷衍,“你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朕會賞賜你些財物,早日返回黎陽,轉告你父親,切勿急躁,凡事以大局為重。”
宗穎還想再勸,卻見趙構已閉上雙眼,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黃潛善與汪伯彥也紛紛上前,假意安撫,將他送出禦書房。
走出皇宮,揚州的暖陽照在身上,宗穎卻隻覺渾身冰冷。他望著這座富麗堂皇的都城,心中滿是失望與憤懣。趙構的敷衍,黃汪的奸佞,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他心中的希望。
幾日後,宗穎帶著趙構的“賞賜”,黯然離開了揚州。馬蹄聲踏過揚州的青石板路,他沒有回頭,隻覺得這座繁華的都城,處處透著令人窒息的腐朽。黃河的濤聲仿佛又在耳畔響起,那是中原百姓的呼喚,是前線將士的呐喊,而這一切,在偏安的君王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提。
洛陽城頭,宗澤依舊每日遠眺南方。當他看到宗穎落寞歸來的身影時,老將軍心中已然明了。宗穎跪在他麵前,含淚稟報了揚州的所見所聞,以及趙構的敷衍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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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澤久久佇立在城頭,望著滔滔東去的黃河,拐杖在城磚上敲出沉悶的聲響,如同他沉重的心跳。寒風卷起他的白發,獵獵作響,卻吹不散他眼中的悵然與執著。他沒有發怒,也沒有落淚,隻是緩緩說道:“官家……終究還是選擇了偏安啊……”
城樓下,宋軍將士的操練聲依舊震徹雲霄,戈矛揮舞間寒光閃爍,他們還在期盼著君王的號令,期盼著北伐的那一天。而宗澤手中的疏文,已堆積了厚厚一疊,每一篇都寫滿了忠義與期盼,卻如同石沉大海,再無回音。黃河的波濤依舊滾滾向東,訴說著這亂世中的忠奸善惡,也訴說著一位老臣未竟的壯誌,與中原大地無儘的遺憾。
黃河的秋意愈發濃重,濁浪拍打著堤岸,卷起層層白沫,如同一頭困於淺灘的巨獸,低吼著撞擊著黎陽的屏障。城頭上的“宋”字大旗,經連日風霜侵蝕,邊角已微微泛黃,卻依舊在朔風中獵獵作響,每一聲都似在叩問南方的天際。宗澤的身影比往日愈發佝僂,白發如霜雪覆頂,連眉毛都沾了幾分秋寒,可那雙眼睛,在經曆了宗穎帶回的失望後,並未熄滅,反倒燃著一簇更執拗的火苗,如同城根下被野火燎過的老根,遇風便要複燃。
這日黃昏,殘陽如血,將黃河染成一片猩紅。宗澤拄著那柄裂了一道細紋的拐杖,在城頭徘徊,拐杖篤篤敲擊城磚的聲響,比往日更沉,更緩,像是要將滿心的鬱氣,都敲進這承載了無數血淚的城牆裡。王棣身著玄鐵鎧甲,甲胄上的刀痕箭跡在殘陽下泛著冷光,他默默跟在宗澤身後,腳步聲輕緩,生怕驚擾了老將軍的沉思。
“王公子”宗澤忽然駐足,目光投向滔滔東去的黃河,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你說,民心是什麼?”
王棣一怔,隨即沉聲道:“民心是根基,是王師北伐的底氣,是中原百姓盼收複故土的執念。”
宗澤緩緩點頭,枯瘦的手指摩挲著拐杖上的裂痕:“可根基再牢,若君王不肯抬腳,終究是孤掌難鳴。”他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痛楚,“穎兒帶回的話,你也聽聞了。官家耽於江南安逸,黃汪二人讒言蔽日,這中原的土地,這百姓的哭聲,竟傳不到行在的禦座前。”
王棣握緊了腰間的佩劍,劍鞘上的銅環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卻壓不住他胸中的憤懣:“相公,吾等麾下將士,無不願隨官家北伐,哪怕拚儘性命,也要將金狗趕出中原!隻是……”他話鋒一頓,語氣中滿是無奈,“朝廷偏安,糧草軍械雖有接濟,卻總不如東京坐鎮時那般順暢。”
就在此時,城下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匹快馬衝破暮色,直奔城頭而來。馬上騎士一身勁裝,滿臉風塵,背上插著的赤色令旗在風中翻飛,正是太行義軍與韓世忠將軍麾下的信使。
“報——宗老相公!王將軍!”兩名信使翻身下馬,踉蹌著奔上城頭,單膝跪地,雙手高高舉起一封封書信,“韓世忠將軍有手書呈上!太行楊進首領遣人送來了義軍名冊與誓書!”
宗澤眼中猛地一亮,那簇微弱的火苗瞬間燎原。他快步上前,不顧年邁,親自俯身接過書信,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王棣連忙上前扶住他,目光落在那些書信上,隻見韓世忠的手書字跡剛勁豪放,紙頁上還沾著些許墨漬,顯然是倉促寫就,卻字字千鈞:“世忠願率麾下三萬舟師,扈從官家還京,旦夕之間,可渡河北伐,掃清胡塵,以報家國之仇!”
而楊進的誓書,則用粗陋的麻紙書寫,字跡雖不甚工整,卻透著一股悍勇之氣,末尾蓋著一枚用朱砂拓印的義軍大印,鮮紅如血:“太行百萬義兵,皆為中原兒女,願歸王師麾下,隨王師渡河,與金賊死戰,不死不休!”名冊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的用墨寫,有的用炭畫,甚至還有用刀刻的痕跡,層層疊疊,竟有數百頁之厚,每一個名字,都是一顆期盼光複的心。
宗澤捧著這些書信與名冊,久久沒有言語。殘陽的餘暉灑在他臉上,映出兩行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麵頰滑落,滴在麻紙的名冊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忽然仰天長歎,聲音蒼涼卻又帶著無儘的振奮:“天不絕大宋!天不絕中原!”
城頭上的將士們聽聞消息,紛紛圍攏過來,一個個眼神熾熱,呐喊聲此起彼伏,震得城磚都似在微微顫抖:“北伐!北伐!還我河山!”呐喊聲穿透暮色,越過黃河,直上雲霄。
當晚,中軍帳內燭火通明,徹夜未熄。宗澤親自鋪紙研墨,王棣在側,看著老將軍揮毫潑墨。隻見宗澤左手按紙,右手握筆,筆尖飽蘸濃墨,起初因年邁而微微顫抖,可落筆之後,力道便愈發沉雄,每一筆都似帶著千鈞之力,要將滿腔的忠義與期盼,儘數刻進紙中。
燭火搖曳,映照在宗澤的臉上,他的白發在火光中泛著銀光,眼神卻銳利如鷹,仿佛要穿透帳壁,直抵揚州行在。墨汁順著筆尖流淌,在宣紙上暈開,字字泣血,句句鏗鏘:“臣聞‘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今王棣將軍麾下數萬將士,枕戈待旦,願死守東京,為中興之基;韓世忠將軍勇冠三軍,願率舟師扈從官家還京,渡河討賊;楊進等太行義兵,擁眾百萬,皆懷忠義,願效死力,共複故土。”
“東京乃大宋故都,城防堅固,糧草充足,民心所向,四方響應。官家若趁此時返回京城,振臂一呼,則天下英雄雲集響應,百姓歸心,將士用命,何懼金賊?若再遲疑,江南雖安,卻失中原,民心離散,義軍心寒,再想恢複,難如登天!”
寫到此處,宗澤猛地一頓,筆尖在紙上頓出一個墨點。他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繼續寫道:“臣年近七旬,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唯願在有生之年,見官家還京,見王師北伐,見中原光複。此疏若不能上達天聽,臣願免冠徒跣,赴揚州麵聖,哪怕死在宮門前,也絕不退縮!”
寫完最後一字,宗澤將筆一擲,筆杆撞在硯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站起身,隻覺一陣頭暈目眩,王棣連忙上前扶住他,隻見老將軍臉色蒼白,卻依舊目光堅定:“王公子,此疏……就勞你親自送往揚州。”
王棣心中一震,連忙躬身道:“相公放心!王某定不辱使命!此番前往揚州,哪怕闖宮麵聖,也要將此疏呈給官家,讓他知曉北方實情,知曉百萬將士與百姓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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