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死死地盯著李去疾。
那眼神,仿佛一頭饑餓的猛虎,要將眼前獵物的骨頭一寸寸看透、嚼碎。
李去疾卻像是渾然不覺,甚至沒有理會那幾乎要溢出眼眶的凜冽殺氣。
他慢條斯理地又夾了一筷青菜,放進嘴裡,細細地咀嚼,仿佛在品嘗什麼山珍海味。
這工匠食堂裡鼎沸的喧囂、汗水與飯菜混合的氣味,都不能影響他分毫。
“李先生,”朱元璋儘可能壓抑著自己的急切,“莫非還有辦法?”
“辦法?”
李去疾終於放下筷子。
他拿起旁邊侍女錦書遞過來的布巾,擦了擦嘴角,動作斯文優雅,與這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一絲洞悉人心的玩味。
“馬大叔,你覺得,對付不講道理的拳頭,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朱元璋一怔,幾乎是出於戎馬半生的本能,脫口而出。
“是比他更硬的拳頭!”
“說得對。”
李去疾讚許地點頭,目光卻變得幽深,仿佛穿透了食堂的牆壁,看到了大明廣袤土地上的無數村郭。
“朝廷的拳頭,是軍隊,是衛所,是遍布州府的官差衙役。”
“可天下之大,村村寨寨何止萬千?州府之間,道路崎嶇,動輒百裡。”
“朝廷的拳頭再硬,再長,也不可能伸到每一個偏僻的村口,去保護每一個背著平價煤炭回家的老百姓。”
“所以,”李去疾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這個拳頭,不能隻靠朝廷。”
朱元璋的瞳孔,在這一瞬間縮成了針尖!
他似乎猜到了什麼,可那個念頭是如此的驚世駭俗,如此的大逆不道,讓他渾身血液瞬間冰冷,手腳都開始發麻。
李去疾的目光,緩緩掃過食堂裡那些正在埋頭扒飯、滿身汗臭的工匠。他們的臉上帶著勞作的疲憊和對食物的滿足,淳樸而又脆弱。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像一顆驚雷,在朱元璋的耳邊轟然炸響。
“那就讓老百姓,自己長出拳頭來。”
轟隆!
這一次,不是錯覺,而是一座沉寂了太久的火山,在朱元璋的胸腔裡轟然爆發!
他猛地站起身!
因為動作太激烈,身前的餐盤被帶著掀起,發出“哐當”一聲響,
在這個嘈雜的食堂也顯得有些刺耳!
周邊一些正在吃飯的工匠,下意識扭過頭,看了過來。
當看到一個中年人正瞪著他們大東家的時候,一個個都皺起眉頭。
而那幾個偽裝成仆從的朱元璋親衛,也下意識繃直了身體,暗中用眼神地掃視四周。
可朱元璋已經完全顧不上了!
“你……你、要……讓百姓……持械?!”
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扭曲、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生生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讓百姓自己長出拳頭?
那是什麼?
那是星火燎原,是縱容刁民聚眾私鬥!
那是遍地烽煙,是默許地方豪強並起!
那不就是……造反嗎?!
他朱元璋,就是靠著這股被逼到絕路上的“民力”,從濠州的一個小兵,一路殺出來的!
他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那昔日裡溫順如羊的百姓,一旦被賦予了力量,嘗到了血的滋味,將會化作何等毀天滅地的猛虎!
元末那屍山血海、白骨盈野的慘狀,是他午夜夢回時都揮之不去的噩夢!
他絕不允許自己親手建立的大明,重蹈覆轍!
“馬大叔,你又想錯了。”
麵對這幾乎要噬人的暴怒,李去疾依舊穩穩地坐著,神情自若。
李去疾朝著四周看了一下,微笑著微微揮手,
那些工匠們看到自己東家的動作,也都放下戒備,重新開始乾飯。
李去疾回過頭,平靜地迎上朱元璋那雙充血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我說的拳頭,不是讓他們去扯旗造反,去改朝換代。”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清晰而有力。
“而是讓他們有足夠的力量,守住自己背上那袋子煤,守住自己名下那幾畝地,守住家人能活下去的那條路。”
“我稱之為……聯防。”
朱元璋身軀一震,眼中的狂暴稍稍凝固。
“以村為單位,以宗族為紐帶,十戶為一甲,十甲為一保。”李去疾不疾不徐地解釋道,“村裡的青壯年,農忙時下地,農閒時便由退伍的老兵或者村中耆老帶領,進行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