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內依舊人聲鼎沸,熱氣蒸騰。
朱元璋卻如墜冰窟,四肢百骸都在冒著寒氣。
同時,又像被一團無形的烈火包裹,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焦躁難當。
以民製紳!
這四個字,如同在他心頭炸響的驚雷,讓他湧起一股難以抑製的火熱豪情,恨不得立刻就返回應天府,將這套法子昭告天下!
“宋大!陶大!”
他猛地回頭,雙目如電,死死盯住身邊兩個還在默默乾飯的身影。
那眼神中爆發出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嚴。
“快!記下來!”
“李先生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給咱……都給我記下來!”
“一個字都不許漏!”
宋濂和陶成道被這聲爆喝驚得渾身一顫,如夢初醒,下意識就在身上胡亂摸索,想要尋找紙筆。
“馬大叔,不必如此。”
李去疾吃完了最後一口飯,用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盆恰到好處的冷水,瞬間澆熄了朱元璋心頭那股熊熊烈火。
“我方才所言,不過是隨口舉例,紙上談兵罷了。”
李去疾搖了搖頭,神情恢複了往日的溫和,仿佛剛才那番驚天動地的言論,真的隻是隨口閒聊。
“聽著似乎天衣無縫,可真要推行到整個大明,遇到的阻力和麻煩,怕是比天還大。”
他看向朱元璋,眼神裡帶著一絲真誠的勸誡。
“您回去之後,單是獻上煉鐵新法,就已經是潑天大功。”
“至於這些治國之策,還是……先藏在心裡為好。”
朱元璋一愣。
那股子激動勁瞬間被這句話死死壓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疑惑。
如此神鬼莫測的經天緯地之才!
如此足以讓大明江山長治久安的無上妙法!
為何要藏?
“先生此話何意?”朱元璋幾乎是咬著後槽牙,壓低聲音問道,“這等安邦定國之良策,為何不能獻給當今皇上?”
“因為……”
李去疾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莫測高深,看得朱元璋心裡直發毛。
“皇上他……未必會用啊。”
什麼!
朱元璋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無比難看。
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堵住,劇烈起伏,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李去疾,幾乎要噴出火來。
他就是皇上!
他恨不得現在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著李去疾的鼻子告訴他,咱用!咱肯定用!你說的每一個字,咱都寫成聖旨來用!
可他不能。
這兩個字,像一座無形的山,死死壓住了他所有的衝動。
他隻能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用一種近乎扭曲的平靜,一字一頓地問:“先生……為何會這麼想?皇上求賢若渴,廣開言路,怎會不用此等大法?”
李去疾似乎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剛才的話有多麼大逆不道。
他甚至還歎了口氣。
“馬大叔,恕我直言。”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那姿態,像是在分享什麼絕頂的機密。
“當今皇上……終究是莊稼漢出身。”
轟!!!
朱元璋隻覺得耳邊一切嘈雜都消失了,隻剩下自己狂亂的心跳聲
世界,在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顏色。
一片空白。
這句話,比之前所有的“製度”、“聯防”、“以民製紳”加起來,對他造成的衝擊,還要大上千倍萬倍!
這是他內心最深處的烙印!
是他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坐上龍椅之後,依舊無法擺脫,甚至午夜夢回時都會驚醒的根!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他以為九五之尊的天命,足以洗去濠州放牛娃的一切過往。
可在這個青年麵前,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沒穿衣服的人,從裡到外,從皮肉到骨髓,都被看了個通透!
李去疾沒有理會朱元璋那瞬間變得鐵青,甚至有些發灰的臉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莊稼漢最想要的是什麼?”
“不是今年比去年多收三五鬥糧食。”
“而是風調雨順,是今年的收成能和去年一樣,是安安穩穩,一成不變。”
“所以,皇上想要的,也是讓這大明江山,像一塊他親手開墾、打理好的田地,永遠按照他定下的規矩運轉下去,不出任何岔子。”
“他要的是‘守成’。”
“而不是‘向前看’。”
朱元璋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他想反駁,卻發現每一個字都像灌了鉛,死死地堵在喉嚨裡。
因為李去疾說的,每一個字,都戳在他的心窩子上!
全對!
他就是這麼想的!
他又被看透了!
“先生……此言差矣!”
朱元璋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這是他作為帝王最後的,本能的反擊。
“皇上設立格物院,網羅天下奇工巧匠,改良軍械,造福萬民,這……這難道不是著眼將來?”
“那是因為熱氣球能偵查敵情,望遠鏡能看清遠方,新式煉鋼法能打造更鋒利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