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朱元璋拿著炭筆批改著奏折。
桌案旁邊,鋪著一張白紙,筆墨俱全,可紙上卻空無一字。
三天前,他原本想將那《皇明祖訓》的綱要寫下來,用朱家鐵律將大明的未來釘死。
可是,三天時間,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的腦子裡,像是有兩個世界在打仗。
一個,是他熟悉的,用刀槍和規矩圈起來的田地。
在這片田裡,他就是天,他規定了何時播種,何時收割,一切都必須按照他的意誌,安安穩穩,直到千秋萬代。這是他用屍山血海換來的安穩,是他認為對子孫後代最大的負責。
另一個,是李去疾口中那個活過來的世界。
人心像野草,被利益的春雨一澆,就會瘋狂生長。百姓、工匠,甚至官員,都像上了發條的野獸,為了各自的利益而奔跑、撕咬、攀爬。那個世界充滿了讓他心驚膽戰的變數,卻也……散發著一股讓他無法忽視的,蓬勃到駭人的生命力。
他怕。
怕那股力量一旦失控,會把他辛辛苦苦壘起來的江山,衝得七零八落。
他煩。
煩自己腦子裡總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李去疾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臉,和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皇上。”
門外,傳來內侍壓抑著顫抖的聲音。
朱元璋眼皮動了動,沒有出聲。
“翰林學士承旨,宋濂宋大人,在宮門外求見。”
宋濂?
朱元璋的眉頭猛地一跳,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將炭筆放到一旁。
他也去了江寧,他也聽了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論。這三天,朱元璋在煎熬,他想必也在煎熬。
朱元璋很想知道,這位被他倚為儒臣之首,一生信奉孔孟之道的大學士,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是會痛哭流涕地向自己請罪,說自己誤信了妖言,還是會義正辭嚴地請求自己下旨,將那妖言惑眾的李去疾抓起來?
無論是哪一種,似乎都能讓他心裡好受一些。
至少,能證明不是隻有他一個人覺得李去疾那套東西是瘋話。
“讓他進來。”朱元璋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從生鏽的鐵器裡擠出來的。
書房的門被推開,又緩緩關上。
宋濂走了進來,站定在書案前三步之遙。
朱元璋抬起頭,目光如炬,死死地盯住了他。
隻一眼,朱元璋的心就往下一沉。
不對勁。
眼前的宋濂,不對勁。
沒有他預想中的惶恐、掙紮、或是憤怒。
恰恰相反,這個老臣像是把一身的疲憊和暮氣都丟掉,整個人站得筆直,如淵渟嶽峙。
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溫和與恭順的眼睛裡,此刻竟是一片澄澈,亮得驚人,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燃燒,將所有的雜質都燒儘了。
那是一種……找到了“道”的眼神。
朱元璋見過這種眼神。在他麾下那些九死一生,最終創立不世之功的將軍眼中見過。在他自己照鏡子時,也曾見過。
可這眼神出現在宋濂身上,就顯得格外刺眼,格外讓他心慌。
“宋先生,”朱元璋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透著沉甸甸的壓力,“你閉門三日,今日見咱,所為何事?”
宋濂躬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
“臣,宋濂,懇請皇上準奏。”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臣,請辭翰林院學士承旨、大本堂講師等一切職司。”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一縮。
來了!果然是要劃清界限!
他心中竟莫名地鬆了一口氣,身體微微後仰,靠在了椅背上,擺出了一副帝王的姿態:“為何?可是覺得格物院之事,有違聖人教誨,不願與之為伍?”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說辭。先安撫一下,再敲打一番,告訴他格物院隻是權宜之計,安邦定國,終究還是要靠他們這些讀聖賢書的。
然而,宋濂接下來的話,卻像一記無情的鐵錘,狠狠砸在了他的臉上。
“回皇上,臣非但不願與之為伍,反是……心向往之。”
宋濂抬起頭,直視著龍椅後麵色驟變的帝王,一字一頓地說道:“臣此來,是懇請皇上恩準,讓臣……加入格物院。”
朱元璋臉上的肌肉僵住了。
他懷疑自己這三天沒睡好,出現了幻聽。
“你說什麼?”
“臣,請求加入格物院。”宋濂重複了一遍,語氣比剛才更加堅定,“為雜役也可,為學徒亦可。隻求能追隨格物之道,探尋萬物之理,為大明,為天下萬民,開辟一條新路!”
轟!
朱元璋腦子裡那根緊繃了三天的弦,徹底斷了。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雙手重重拍在書案上,發出一聲巨響。桌上的筆墨紙硯被震得跳了起來,一灘墨汁濺了出來。
“你瘋了!”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吼,從這位帝王的胸膛裡炸開,“宋濂!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臣,知道。”宋濂麵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