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叛教”之事,如同一塊巨石砸入應天府士林的池塘,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驚濤駭浪。
然而,浪頭過後,池水並未歸於平靜,反而變得愈發渾濁。
格物院,這個由皇帝親口設立,由大皇子朱標親自督辦,甚至還拐走了一位儒林泰鬥的新衙門,成了風暴的中心。
孔克仁從昏厥中醒來後,非但沒有一蹶不振,反而迸發出了空前的鬥誌。
他召集了一眾儒臣,痛心疾首地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將宋濂定性為“誤入歧途,背棄聖道”的叛徒,號召天下讀書人,與其劃清界限。
他們殺不了人,但他們手中有筆。
一時間,應天府的輿論風向大變。
各種檄文、策論、乃至編排的段子,如雪片般飛出。
《論格物院之十惡不赦》、《奇技淫巧,亡國之兆》、《聖學將傾,國之將亡》……
於是,一篇篇聲淚俱下的文章,一首首悲憤交加的詩詞,如同雪片般從各個府邸飛出,傳遍了應天府的每一間茶樓、每一座酒肆。
“奇技淫巧亂國本,銅臭熏心棄聖賢。”
“堂堂學士隨匠役,斯文掃地萬古羞!”
“格物院者,惑君心、毀綱常、亂天下之妖院也!”
他們將格物院描繪成一個藏汙納垢的魔窟,把裡麵的工匠說成是不事生產、隻知投機取巧的奸猾之徒。
而宋濂,則成了被妖人迷惑,自甘墮落,背叛了孔孟,背叛了天下讀書人的千古罪人。
筆杆子殺人,不見血,卻誅心。
一時間,整個應天府的讀書人都被煽動起來,同仇敵愾。他們自發地抵製格物院,凡是與格物院沾邊的,皆被視為叛徒。
朝廷雖然下了旨意,要從各部院抽調精通算學、格物的官員吏員進去,可這些人要麼稱病在家,要麼就陽奉陰違,磨磨蹭蹭。
至於那些年輕的讀書人,更是對格物院避之如蛇蠍。
誰敢去?
去了,就等於自絕於士林,以後彆想在文官圈子裡混了。
一連半個月,除了宋濂和陶成道,格物院隻招到了一些工匠,一個能識字算數的讀書人都沒來。
禦書房內,朱元璋把一遝抄錄來的文章狠狠摔在桌上,紙張散落一地。
“好!好得很!”
他氣得來回踱步,龍袍的下擺掃過地麵,帶起一陣壓抑的風,
“咱在前線跟韃子拚命的時候,他們躲在後麵吟風弄月!現在天下太平了,他們一個個本事都見長,耍起筆杆子來,比誰都利索!”
“一群隻會搖唇鼓舌的酸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他罵罵咧咧,胸中的火氣卻無處發泄。
他可以因為官員貪腐而殺人,可以因為謀逆造反而誅族,但他總不能因為彆人寫了幾首詩,罵了幾句話,就把滿城的讀書人都抓起來。
那他成什麼了?比那元人暴君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口氣,憋得他腦仁疼。
“傳劉伯溫。”朱元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揉著發脹的太陽穴。
很快,一身青色官袍,神態悠然的劉伯溫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一眼朱元璋鐵青的臉色,眼神沒有絲毫波動,隻是躬身行禮。
“皇上。”
“伯溫,你看看!”朱元璋指著地上的紙,“這幫讀書人,要把咱的格物院,罵得關門大吉了!咱總不能把他們的嘴都堵上,把他們的筆都撅了!”
劉伯溫俯身,撿起一張紙,慢悠悠地看了一遍,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皇上,堵不如疏。”
他將那張紙輕輕放回桌上,動作不帶一絲火氣。
“既然他們喜歡用筆,那咱們,就用事實,來寫一篇更大、更響亮的文章給他們看。”
朱元璋的火氣被他這不緊不慢的態度壓下去幾分,他皺眉道:“怎麼寫?”
劉伯溫走到牆邊巨大的輿圖前,目光落在了北方的草原上。
“皇上,北伐在即。”
“這幫文人,罵格物院是‘奇技淫巧’,罵工匠是‘奸猾之徒’,無非是覺得這些東西上不得台麵,於國無用。”
“那咱們,就讓他們看看,這些‘奇技淫巧’,是怎麼上得台麵,又是怎麼為國立功的。”
劉伯溫轉過身,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皇上可還記得,太子帶回來的那幾樣寶物?”
朱元璋眼神一凝,隨口回答:
“辟瘟翡翠汁、千裡窺天鏡、火囊雲霄輦,還有那新的煉鋼法子。”
“正是。”劉伯溫撫了撫長須,
“辟瘟翡翠汁,可活人性命!”
“千裡窺天鏡,可於百裡之外窺敵蹤,讓大軍洞察先機;”
“新法煉出精鋼,打造的兵甲,遠勝元廷;”
“至於那熱氣球,若是用在戰場上,居高臨下,傳遞訊息,甚至……投擲火油,豈不是天兵下凡?”
朱元璋點點頭,這些事情他早就想過了。
但這這次的事情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