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看著眼前這幅其樂融融的景象,心裡頭的美意,簡直要從嗓子眼兒裡冒出來。
這趟江寧縣,來得值!
太值了!
他心裡一舒坦,隨即又想起了此次前來,還有一件關乎國本的要事。
朱元璋那雙銳利的眼睛,不自覺地往大兒子朱標身上瞟,還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遞過去一個眼色。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彆光顧著你弟弟,正事兒!正事兒忘了?
朱標何等聰慧,瞬間心領神會。
他麵上不動聲色,隻是對著李去疾歉意地笑了笑。
“大哥,說來慚愧,今日前來,除了為五弟引薦,其實還有一樁要事相求。”
李去疾剛收了個金子般的好徒弟,心情正不錯,聞言便大手一揮,豪爽道:“二弟但說無妨。”
朱標這才切入正題,將京城格物院的困境,以及對氮肥的渴求,一五一十地道了出來。
“哦,這事啊。”
李去疾應得隨意至極,仿佛對方談論的不是什麼能讓天下震動的神物,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跟我來。”
他領著眾人,來到不遠處的一個角落。
這裡碼放著幾個整整齊齊的大麻袋,袋口用麻繩紮得緊緊的,卻依然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類似雨後初晴的泥土芬芳。
“我這陣子為了提高琉璃爐溫,斷斷續續又乾餾了些焦炭。”
“這些,便是同時產出的氮肥了。”
他指著那幾個麻袋,語氣平淡。
“數量不多,但給你們拿去做個對比試驗,綽綽有餘。”
“若是不嫌棄,待會兒走的時候,一並拉走便是。”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
可聽在朱元璋的耳朵裡,卻不啻於九天之上降下的綸音!
他再也繃不住那副商賈大戶的沉穩模樣,蒲扇般的大手“啪”的一聲,狠狠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震得身上的錦袍都猛地一跳!
“好!”
一聲暴喝,中氣十足,聲若洪鐘!
旁邊剛拜了師,還沉浸在喜悅中的朱橚,被這聲大吼嚇得渾身一哆嗦。
朱元璋卻渾然不覺。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一把抓住李去疾的胳膊,那雙本就炯炯有神的眼睛裡,此刻仿佛燃燒著兩團熾熱的火焰,亮得駭人!
“李先生!咱老馬這輩子沒佩服過幾個人,你!絕對算一個!”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唾沫星子都快要噴到李去疾臉上了。
“有了你這‘氮肥’,再配上之前的‘溫室大棚’,天下何愁不豐?糧食堆成山,國庫塞到滿!到時候,管他什麼天災人禍,管他什麼北元蠻子!咱們……”
他話到嘴邊,猛然意識到自己失言。
“咱們大明”四個字已經衝到了喉嚨口,卻被他硬生生改了口!
“咱們大明的老百姓,就再也不用挨餓了!”
父子連心,朱標看著自家父皇那副差點暴露的模樣,連忙上前打圓場:“是啊大哥,此物若真能大量生產,實乃萬民之福。”
朱元璋兀自沉浸在美好的幻想裡,嘴裡不停地念叨著:“萬民之福,萬民之福啊……哈哈哈哈!”
他仿佛已經看到,大明的萬裡疆域之上,處處都是隨風搖曳的金色麥浪,家家戶戶的糧倉裡都堆滿了吃不完的餘糧。
這等功績,比他金戈鐵馬打下這片江山,還要讓他心潮澎湃!
然而,就在這一片狂喜的氛圍中,李去疾卻輕輕搖了搖頭。
他抬起手,不著痕跡地將朱元璋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挪開,平靜的語氣,如同一盆冰水,兜頭蓋臉地潑了下來。
“馬大叔,您先彆高興得太早。”
“嗯?”
朱元璋的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李先生,這是何意?”
李去疾看著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氮肥,確實是好東西。”
“但它,並非憑空而來。”
“它是煉焦的副產品。”
“說得再直白些,我煉一千斤焦炭,也隻能產出不到十斤氮肥。”
“而我煉焦炭,是為了給高爐煉鋼、燒製琉璃。它的產量,是受限於焦炭的需求量,而不是田裡莊稼的需求量。”
“用它來給京城周邊的田地做個表率,提高一部分產量,不成問題。”
“但想要靠它,就養活天下萬千黎民……”
李去疾頓了頓,給出了一個無比殘酷的結論。
“還差得遠。”
一句話,像是一桶臘月寒冬的井水,從頭到腳,將朱元璋澆了個透心涼。
他臉上的興奮和紅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化為一片灰敗。
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主心骨,身子微微晃了晃。
是啊!
他怎麼就忘了這一茬!
這神物不是地裡長出來的,是拿煤煉出來的!是要耗費巨大成本的!
想要讓天下田地都用上,那得建多少煉焦工坊?燒掉多少座煤山?那將是一筆足以掏空整個大明國庫的天文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