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頭,暖洋洋的,曬得人骨頭縫裡都透著一股懶散勁兒。
李去疾四仰八叉地躺在院裡的竹製躺椅上,微眯著眼,如同睡著的老貓。
旁邊石桌上,放著一杯加了糖的涼抹茶,喝一口就能驅散了暑氣。
日子,就該是這般滋味。
什麼北伐又大捷了,什麼膠東又發大水了,都與他無關。
天塌下來,有個姓朱的頂著呢。
他這方寸小院裡,隻有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錦書、錦繡、錦魚在廚房裡切菜的篤篤聲。
安逸得讓人想就此沉淪。
然而,這份能溺死人的安逸,終究是被一陣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給撕碎了。
“砰!”
院門被人從外麵粗暴地推開。
一個圓滾滾的身影,像一顆出膛的炮彈,裹挾著一陣風衝了進來。
來人一身嶄新的寶藍色綢緞員外袍,富態逼人。
腰間束著一根鑲玉的帶子,最紮眼的,是玉帶正中間掛著的那塊鎏金腰牌。
他走起路來,肥碩的肚子一晃,那腰牌也跟著一晃,金光閃閃,恨不得閃瞎所有人的眼。
正是新鮮出爐的“樂善好施伯”,王胖子,王德發。
“老李!老李!”
王胖子人還沒到跟前,洪亮的嗓門就先到了,震得那葡萄藤上的嫩葉都哆嗦了兩下。
李去疾眼皮都懶得抬,慢悠悠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什麼風把咱們的王大伯爺給吹來了?”
這懶洋洋的語調,透著一股子調侃。
王胖子幾步衝到他跟前,獻寶似的,把他那引以為傲的肚子猛地往前一挺。
他特意彎下腰,讓那塊金燦燦的腰牌,在李去疾眼前晃了又晃。
“老李,你快看看!你給兄弟我掌掌眼,這玩意兒成色如何!”
那張胖臉上,每一個褶子裡都洋溢著兩個字。
得瑟。
李去疾這才不情不願地睜開一條眼縫,懶懶地瞥了一眼。
牌子上,龍飛鳳舞地刻著幾個大字。
他撇了撇嘴,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今天吃了沒。
“一百八十萬兩銀子,就換了這麼個破玩意兒?”
“嘿!”
王胖子一聽這話,當場就不樂意了,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旁邊的小馬紮上。
可憐的小馬紮,立刻發出“嘎吱”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你這叫什麼話!什麼叫‘破玩意兒’?”
王胖子急了,瞪圓了眼睛。
“這叫敕封!陛下親筆禦賜的敕封!咱大明朝開天辟地以來,商賈第一份兒!”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腰牌摘下來,雙手捧著,又用自己嶄新的綢緞袖子,仔仔細細地擦了又擦。
那虔誠的模樣,比擦他親爹的牌位都上心。
擦完了,王胖子的神情鄭重了起來,聲音也沉了下來。
“老李,說正經的,這次,多謝你。”
“要不是你最後關頭,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那筆錢借給了我,這潑天的富貴,可就真落到彆人家去了。”
他把腰牌重新掛好,鄭重地拍了拍胸脯,發出一陣“砰砰”的悶響。
“你放心!以後在這江寧縣,不,在整個應天府地界!誰敢找你李先生的麻煩,就是跟我王德發過不去!”
“我這‘樂善好施伯’,彆的本事沒有,但必然罩著你!”
李去疾差點被一口茶水給嗆死。
他放下茶杯,用一種看稀有物種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王胖子。
“罩著我?”
“你拿什麼罩著我?”
“你這伯爵,陛下說得明明白白,不世襲、無俸祿、不乾政、沒封地,純純一個空殼子。”
“除了見官不用下跪,還有什麼用?人家縣太爺真要找茬辦你,你這塊牌子,能擋得住衙門的水火棍?”
王胖子嘿嘿一笑,臉上露出一絲狡黠又光棍的笑容。
“老李,你這就想岔了。”
“這玩意兒,是空殼子不假。”
他壓低了聲音,像個偷雞的賊一樣湊了過來。
“可這殼子,是當今陛下,親手給的!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那些當官的,心裡是不服,是瞧不上我這個銅臭出身的伯爺。可他臉上,敢露出來嗎?”
“我見了他們,他們得起身行禮;我跟他們說話,他們得客客氣氣。”
“以後,要是真有哪個不長眼的欺負到你頭上。”
王胖子的眼中,閃過一抹亡命徒特有的狠勁兒。
“我就穿上這身伯爵袍,掛上這塊金牌子,搬個小板凳,天天坐他衙門口!”
“我也不鬨,也不罵,就對著來來往往的老百姓哭!就說他欺負朝廷命官,不把陛下親封的伯爵當人看!”
“你看他怕不怕?你看他的烏紗帽還戴得穩不穩?”
李去疾愣住了,隨即失笑。
這法子,夠損,也夠絕。
這便是商人的智慧,永遠能在規則的縫隙裡,找到最無賴,也最直接的辦法,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行了行了,彆說這些虛頭巴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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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去疾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你隻要記得,把欠我的錢還了就行。”
“那必須的!”
王胖子一拍大腿,聲音響亮。
“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事兒!”
他臉上的嬉笑收斂了幾分,換上了一副商人談正事時的精明。
“老李,你那些肥皂,布匹,還有那個叫琉璃的寶貝,生意做得怎麼樣了?”
“就那樣,不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