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5日,農曆六月廿八,我們紀錄片團隊一行四人,驅車抵達了江門市新會區的崖門鎮。南方的夏日黏稠而悶熱,空氣中飽和的水汽仿佛能擰出滾燙的汗珠。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一部關於古代海戰的紀錄片,采集一些空鏡和當地傳說。
銀海灣民宿是鎮上唯一能接待我們的地方,一棟孤零零立在海岸線百米外的三層小樓,牆皮被海風剝蝕得斑駁陸離,露出裡麵灰黑的磚石,像一具被啃食過的巨大骸骨。
老板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乾瘦男人,姓陳,皮膚是常年被海風浸染的醬褐色。那晚他正好喝了點酒,渾身散發著劣質米酒和鹹魚混合的氣味。他趿拉著塑料拖鞋,幫我們把設備搬進大廳,醉眼朦朧地掃過我們嶄新的攝像機、穩定器和錄音杆,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咕嚕。
“後生仔,”他噴著酒氣,手指向窗外那片在夜色下墨黑深沉、隻有遠處燈塔偶爾劃過的海麵,“東西……嗝……東西是好東西。但記住嘍,彆在農曆月底,尤其是這幾天,跑到海邊拍夜戲。”
編劇小琳,一個對民間傳說充滿興趣的姑娘,立刻湊上前問:“陳叔,為什麼呀?有什麼講究嗎?”
陳老板渾濁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又迅速移開,仿佛怕被什麼抓住視線。“咱們這崖門海,底下不乾淨。七百多年前,宋元最後那一仗,幾十萬人呐,連著龍船玉璽,都沉在這底下啦。怨氣重得很……你們這些鋥光瓦亮的鐵家夥,”他指了指我們的設備,“動靜大,光也亮,會驚擾……驚擾底下那些老兵的。”
我們當時隻當是醉話和迷信,相視一笑,並沒放在心上。隻有攝影師阿康,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他是我們中最敏感的一個。
民宿的走廊又長又暗,隻有儘頭一盞功率極低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勉強照亮腳下磨損嚴重的地毯。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濃烈的、仿佛無數鹹魚堆積腐爛後又被陽光暴曬過的腥鹹氣味,揮之不去。
阿康扛著最重的設備箱,不小心踢翻了走廊牆角一個生滿鐵鏽的搪瓷臉盆。盆裡褐紅色的鏽水“嘩啦”一聲潑灑出來,濺了我一小腿。那液體異常冰冷,觸感黏膩,像是有生命的、冰冷的蛞蝓爬過皮膚,讓我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破地方真該好好裝修了。”阿康罵罵咧咧,試圖掩飾那一瞬間的不安。
我們住的301房間在走廊最深處。打開老舊的木門,一股更複雜的味道撲麵而來——是發黴的牆紙、積年的灰塵,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寺廟裡常用的線香味混合在一起。房間很大,但擺設陳舊,最紮眼的是正對房門的老式電視櫃上,擺著一個褪色的木頭神龕,裡麵供著一尊穿紅袍的神像。神像的麵目模糊,被蠹蟲蛀出了密密麻麻的蜂窩狀孔洞,給人一種極其不舒服的窺視感。
小琳走到窗邊,想透透氣。“奇怪,”她說著,用隨身帶的濕巾擦拭玻璃上厚厚的白色結晶,“是海鹽,附著得很牢。”她突然“嘶”了一聲,縮回手,“這窗戶……在往外滲水?”
我走過去摸了摸灰綠色的牆紙,果然,靠近窗框和部分牆壁接縫的地方,是濕漉漉的,冰冷的水珠正緩慢而持續地滲出來,彙聚,然後滑落。整麵牆,就像是在無聲地、絕望地流淚。七月的盛夏,這房間卻冷得像冰窖。
儘管環境詭異,工作還是要繼續。當晚子時零點剛過,我們決定到海邊拍攝一些夜景空鏡。
海邊的夜晚並不寧靜,風聲嗚咽,浪潮聲也比白天聽起來更顯嘈雜。我架好紅外攝像機,調整參數。透過冰冷的取景器,漆黑的海麵被渲染成一種詭異的墨綠色。對焦環轉動,突然,鏡頭裡遠處的海平麵上,毫無征兆地閃過了幾簇幽綠色的光點,飄忽不定,像是鬼火,又像是……某種窺視的眼睛。
幾乎同時,原本規律的海浪聲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夾雜進了另一種聲音——低沉、壓抑,仿佛是成千上萬人被捂住口鼻後發出的絕望嗚咽,從極其遙遠的海底深處傳來。
對講機裡突然傳來阿康變調的聲音,帶著電流的雜音:“喂……你們聽到沒有?水底……水底下有聲音!像是……像是鐵甲片在碰撞,還有……鎖鏈拖動的聲音!”
我心裡一沉,下意識地移動腳步,卻感覺三腳架下的細沙異常鬆軟,正在緩緩下陷。我拔出三腳架,發現剛才立足的地方,渾濁的海水正從沙子裡滲出來,並且帶著一種暗紅色的、如同絮狀血塊的東西。我抬腳想換個地方,鞋底卻拉起了一道道粘稠的、閃著微弱反光的銀絲,那感覺,就像踩進了半凝固的、尚未乾涸的血漿。
“看上麵!”小琳的聲音帶著哭腔,她指著民宿二樓我們房間的窗戶。
我抬頭望去,心臟幾乎驟停——301房間的窗簾縫隙裡,赫然嵌著一張臉!一張浮腫、灰白、毫無生氣的臉!眼眶的位置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色窟窿,正直勾勾地“望”著我們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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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回房間後,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我們誰也沒再提那張臉,仿佛不說破,它就不存在。阿康一言不發,直接進了浴室,說要洗把臉清醒一下。
淩晨三點左右,我被浴室裡傳來的一聲沉悶撞擊聲驚醒。緊接著,是阿康壓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嗬嗬聲。
我和小陳我們的助理)立刻衝了過去。浴室門沒鎖,我們推開一看,阿康癱倒在冰冷的瓷磚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眼睛翻白,嘴角溢出白沫。更恐怖的是,花灑不知被誰打開了,噴湧出來的不是清水,而是散發著濃烈鐵鏽味的、暗紅色的粘稠液體,將整個浴室濺得如同凶案現場。
而聲音的來源,不僅僅是花灑和阿康的抽搐。是從馬桶深處傳來的!清晰的、沉重的鐵甲片摩擦聲,金屬撞擊聲,還夾雜著模糊的、如同許多人低聲誦念某種咒文的聲音。下水管道在劇烈地震動,發出“哐哐”的響聲,仿佛有一支穿著重甲的軍隊,正沿著這棟樓肮臟的管道係統,從深海,從化糞池,從我們無法想象的深處,一步一步地攀爬上來!
“他……他剛才說覺得不舒服,想用冷水拍拍臉,”小陳臉色慘白,指著掉在地上的攝像機,“他說……他好像拍到什麼東西了……”
我顫抖著撿起攝像機,調出最後的回放畫麵。鏡頭對著的是浴室的鏡子。畫麵裡的阿康眼神渙散,對著鏡頭發顫,聲音扭曲:“我聽見了……他們在喊……‘張將軍護駕’……‘太後先行’……好多人在哭……在慘叫……”
就在這時,鏡頭突然猛地一晃,似乎是阿康手抖沒拿穩,畫麵翻轉的瞬間,清晰地捕捉到了鏡子的映像——映出的不隻是阿康的背影,還有他身後的浴室地麵!那濕漉漉的地麵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濕漉漉的腳印!每一個腳印都呈現出一種被水泡久的慘白色,輪廓模糊,像是光著腳,又像是穿著某種濕透的布襪。而且,每個腳印裡,似乎都有無數細小的、半透明的蝦卵在蠕動!
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把阿康抬到床上,他陷入了昏厥,體溫低得嚇人。
而小琳的狀態也開始不對勁。淩晨四點,她開始說夢話,起初含糊不清,後來語調變得越來越怪異,變成了一個蒼老、沙啞、充滿絕望的男性聲音。
“沒用了……舢板都燒了……突圍?往哪裡突?”
“降旗……讓他們降旗吧……少死幾個人……”
“陛下……陛下不可!跳不得啊!”
她一邊說著,雙手一邊無意識地在床單上抓撓。我打開手機手電照過去,駭然發現她的指甲縫裡,不知何時嵌滿了黑色的、帶著腥臭味的黏膩海泥。更可怕的是,她似乎覺得枕頭不舒服,迷迷糊糊地伸手進去掏摸,竟從我們明明檢查過的、乾淨的枕芯裡,抓出了一大把還在滴著粘液、已經部分腐爛的深黑色水草!
我再也受不了了,衝到窗邊,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哪怕外麵是充滿未知的黑暗。我猛地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簾——
然後,我看到了讓我靈魂都在顫抖的景象。
窗外,原本應該是現代海岸夜景的地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茫的、籠罩在慘淡灰綠色光芒下的大海。海麵上,漂浮著無數艘我僅在曆史書籍和複原圖裡見過的古代戰船!它們大多殘破不堪,船體焦黑,巨大的船帆千瘡百孔,爬滿了發出幽幽綠光的藤壺和貝類。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每一艘船的船舷邊,都探出了無數隻蒼白、浮腫、滴著水的手臂,在空中無力地抓撓著,揮舞著,仿佛在求救,又像是在將更多的生靈拖入那永恒的冰冷深淵。低沉壓抑的戰鼓聲、號角聲、金鐵交鳴聲和臨死前的哀嚎,組成一曲來自七百年前的死亡交響樂,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這一夜,如同在地獄邊緣走了一遭。天亮時分,海麵上的異象才如同海市蜃樓般緩緩消散,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絕望感,卻揮之不去。
阿康在黎明時恢複了意識,但對昨晚發生的事毫無記憶,隻是不停地喊著冷。更糟糕的是,助理小陳不見了。我們找遍了房間和民宿一樓,都不見他的蹤影。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們。
我們發瘋似的衝向海邊。清晨的海灘上霧氣彌漫,能見度很低,潮濕冰冷的霧氣纏繞在身上,如同無數亡魂冰冷的觸摸。我們呼喊著陳的名字,聲音在死寂的海岸線上傳開,卻被濃霧吞噬,得不到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