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退休證上的折痕
趙秀清的退休證在陽光下泛著暗紅的光，塑封膜裡的照片被她摩挲得發虛，52歲的眼角紋在派出所的相機裡格外清晰，像她教過的畢業班作業本上的波浪線——那些孩子現在有的當醫生，有的開公司，上周還有人拎著進口水果來看她，進門就喊“趙老師，您當年逼我背的古詩，現在我兒子都會背了！”
辦公室的鐵皮櫃搬空時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活像在唱退休歡送曲。最底層的旅遊攻略被教案本壓得變了形，雲南大理的蒼山洱海旁，紅筆圈出的“2015年暑假”早已褪色，旁邊的空白處，被十年間備課本的邊角硌出細密的痕，像給風景鑲了圈時光的邊。
“趙老師，這就走啦？不再多坐會兒？”年輕老師抱著作業本經過，看見她懷裡的攻略笑出了梨渦，“我媽退休後去了新疆，說喀納斯的星空能照見銀河，比城裡的路燈亮多了！”走廊的公告欄裡，趙秀清的“優秀教師”獎狀還牢牢貼著，照片裡的她紮著高馬尾，腰杆挺得筆直，比現在瘦整整十斤，臉上還沒那麼多“學生給的皺紋”。
回家的公交上，趙秀清掏出兒子送的新鋼筆，在三亞碧海藍天的照片旁一筆一劃寫“day1：蜈支洲島看海”。筆尖突然頓住，想起老伴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氣若遊絲地說“等你退休，咱們就去看海，我早就查好攻略了”——他的骨灰盒現在就擺在客廳的博古架上，旁邊放著他當年在海邊撿的貝殼，十年了，湊近聞還能隱約聞到點鹹腥味。
淩晨五點半的鳥鳴準時鑽進窗縫，比鬨鐘還準。趙秀清躺在床上數天花板的裂紋，數到第七道時，習慣性地摸向床頭的教案本，手撲了個空才反應過來：今天不用去學校了。廚房的鐵鍋在灶上燒得發白，她看著麵條在沸水裡翻滾，卻沒了上班時狼吞虎咽的香，連最愛的酸豆角，都覺得少了點“趕早自習”的緊迫感。
第一個月的老年大學攝影班熱鬨得像菜市場。趙秀清的單反相機是兒子硬塞給她的，說是“退休了該培養點愛好”，她對著荷花池連拍時，快門聲“哢嚓哢嚓”驚飛了停在荷葉上的蜻蜓，嚇得她趕緊收手，像做錯事的學生。同班的李姐湊過來看照片，指甲上的蔻丹蹭過屏幕：“哎喲，這張拍得好！荷花上還帶露珠，能去參加比賽！”趙秀清注意到，李姐的旅遊鞋上沾著泥，說是早上趕去早市買新鮮蓮蓬，特意繞路來的。
可重陽節過後，課堂上的人突然少了一半，比學生放暑假還清淨。李姐的孫子在幼兒園摔斷了腿，每天要去醫院陪護，再也沒空擺弄相機；王哥的老伴查出糖尿病，他成了藥房的“常客”，連相機都沒時間充電；連最活躍的張老師，也在微信群裡發消息說“兒子讓我去幫忙看建材店，不然鋪子要黃”。趙秀清的相機漸漸落了灰，鏡頭蓋裡積著的絨毛，像沒人打理的心事，輕輕一吹就飄得滿桌子都是。
第二節：高鐵票上的塗改
兒子的視頻電話在晚飯時打進來，背景裡傳來嬰兒的啼哭，吵得像菜市場。“媽，小雅懷二胎了，反應大得很，吃什麼吐什麼。”他的聲音裹著歉意，像犯了錯的學生，“您看……能不能來搭把手？就幾個月，等她反應過了您就回來。”趙秀清的筷子在糖醋排骨上頓了頓，這道菜是老伴生前最愛的，她今天特意多放了糖，現在卻覺得沒了滋味。
“剛退休，還想在家歇歇呢。”她嘴上這樣說，掛了電話卻立刻翻開手機裡的高鐵時刻表，手指比年輕時改作業還快。去兒子城市的票隻剩站票，她咬咬牙下單，手指在“乘客信息”欄猶豫片刻，把“趙秀清”後麵的“成人”改成了“老年人”——能便宜五塊錢，夠買袋鹽了。
收拾行李時，旅遊攻略從衣櫃縫裡滑出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像摔碎了個夢。新疆喀納斯的星空照片旁，不知何時被她寫了行小字：“等小的上幼兒園再去”，字跡被淚水泡得發皺，暈開的墨點像星星。她把攻略塞進相冊夾層，麗江古城的照片剛好遮住老伴的遺像，像在掩蓋一個沒說出口的遺憾，也像在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兒子家的防盜門在身後“砰”地關上時，趙秀清突然想起昨天老同事孫敏發來的視頻。孫敏站在大理的洱海邊，白族服飾的銀飾叮當作響，笑得眼睛都眯了：“秀清你看，這水藍得像綢緞！比咱們學校的荷花池好看一百倍！”她的草帽被風吹歪，露出曬黑的臉頰，“早說讓你跟我來，偏要去帶孩子，你啊，就是操心的命！”
“媽，喝口水，路上累了吧？”兒媳端來的蜂蜜水打斷了思緒。小雅的孕肚已經顯懷，眼圈發黑，一看就是沒睡好，懷裡的小孫女剛喝完奶，嘴角的奶漬蹭在趙秀清的襯衫上，像朵柔軟的雲，暖乎乎的。大孫子舉著奧特曼玩具衝過來，玩具劍的尖兒差點戳到妹妹，被趙秀清一把拉住：“慢點跑！你妹妹還小，彆嚇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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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突然被切成了碎片，比學生的作業還瑣碎。早上六點就得起來煮豆漿，要記得大孫子的不加糖，小孫女的要溫涼；七點送大孫子去幼兒園，書包上的奧特曼掛件必須擺正，不然他能哭到遲到；九點給小孫女換尿布，這小家夥總愛在換的時候撒尿，每次都要換三套衣服，洗都洗不過來；中午趁兩個孩子睡了趕緊拖地，吸塵器的噪音會驚醒小的，隻能用抹布跪著擦，膝蓋跪得發紅；下午去菜場，要挑兒媳愛吃的嫩豆腐，還要給大孫子買草莓，說“老師讓觀察果實結構”，不能買太熟的，也不能買太生的。
有次她累得在沙發上打盹，夢見自己站在三亞的沙灘上，浪花舔著腳背，涼絲絲的，孫敏在遠處喊“秀清快來拍照！這裡的沙子比麵粉還細！”可快門剛要按下，小孫女的哭聲突然炸響，趙秀清猛地坐起來，發現懷裡的嬰兒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她，嘴角掛著口水泡，像在跟她開玩笑。
“奶奶，你剛才說夢話了！”大孫子舉著蠟筆站在麵前，紙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太陽，顏色塗得超出了線，“你說‘三亞的沙子好軟’，奶奶是不是想去三亞呀？”趙秀清的手指在他頭頂揉了揉，才發現這孩子比剛來時高了半頭，牛仔褲的褲腳都短了一截，露出腳踝。
旅遊攻略被壓在茶幾最底層，偶爾翻出來找東西，看見大理的古城牆旁多了行鉛筆字：“等小的會走路再去”。字跡被牛奶漬暈開，像片模糊的雲，飄在蒼山洱海的照片上，怎麼擦都擦不掉，就像那些沒說出口的期待，悄悄藏在日子裡。
第三節：視頻裡的雪山
老年大學的年終聯歡會上，孫敏的視頻被投在大屏幕上，比電影還吸引人。她站在麗江的萬古樓上，背後是皚皚的玉龍雪山，藍得發假的天空下，她舉著酒杯喊：“祝我的老搭檔趙秀清早日‘解放’，跟我一起去看雪山！”台下的老同事們哄笑，趙秀清的臉卻有點發燙，像被戳中了藏在心底的癢——她其實也偷偷查過去麗江的機票。
“你看你，退休了還被孩子拴著，多不自由！”孫敏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帶著高原陽光的暖意，“我昨天去了虎跳峽，那水急得能把人衝走，比你家小孫子的哭聲還帶勁！”她轉動手機，鏡頭掃過身後的背包客，都是和她們一樣白發蒼蒼的老人，舉著拐杖比耶，笑得比年輕人還開心。
趙秀蘭的手指在手機殼上劃著，手機殼是大孫子用黏土捏的，上麵印著五個歪歪扭扭的字：“奶奶我愛你”，邊緣還沾著點沒洗乾淨的顏料。廚房突然傳來小雅的喊聲：“媽，小的醒了，您快來看看！”她對著屏幕擺擺手，匆匆掛了視頻，跑進臥室時，看見小孫女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天花板，嘴角掛著笑，像剛做了個好夢。
給孩子換尿布時，腰突然疼得直不起來，像被釘在了地上。趙秀清扶著牆慢慢蹲下去，想起年輕時在講台站一天都不覺得累，現在抱孩子半小時就像扛了袋五十斤的米。藥箱裡的膏藥還是上次社區體檢發的，她撕下一片貼在腰上，薄荷味鑽進鼻腔時，突然想起孫敏說的“雲南的草藥治腰疼特彆管用”，心裡有點癢癢的。
“奶奶，我畫了全家福！”大孫子舉著蠟筆畫衝進來說，紙上的五個人都長著圓滾滾的腦袋，趙秀清的頭頂被塗成了金色，像戴了頂皇冠，“這是太陽，照著奶奶，奶奶就不冷了！”小孫女在學步車裡搖搖晃晃地追過來，抓住她的褲腿咯咯笑，口水打濕了她的褲腳，涼絲絲的，卻不覺得煩。
夕陽透過窗戶，在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像撒了把金子。趙秀清突然覺得，這畫麵比孫敏視頻裡的雪山更實在——那座山再美，也不會在她腰疼時，用熱乎乎的小手給她捶背；那片海再藍，也不會在她做飯時，踮著腳尖喊“奶奶我幫你擇菜”；那片星空再亮，也照不暖她懷裡抱著的小生命。
夜裡給小孫女蓋被子，發現她的小手裡攥著根頭發，是趙秀清的白頭發，細細軟軟的。她想起老伴走的那天，也是這樣攥著她的手，指縫裡還夾著根她的頭發，當時她哭得天昏地暗，現在卻覺得心裡暖暖的。手機在這時震動，孫敏發來張照片，是她在瀘沽湖拍的星空，星星密密麻麻的，配文“這裡的星星比孫子的眼睛還亮”。
趙秀清的手指在屏幕上頓了頓，回了個笑臉，沒說出口的是：星星再亮，也照不暖換尿布的寒夜；雪山再美，也比不上孩子睡夢中的呢喃；旅行再自由，也不如懷裡抱著個軟乎乎的小生命，來得踏實。
第四節：體檢單上的箭頭
社區醫院的體檢報告在春節後寄到兒子家，像份意外的成績單。趙秀清的血壓、血脂、血糖後麵都標著綠色的箭頭，比上班時的體檢結果還好，連醫生都在備注欄寫著：“適度勞動有益健康，建議保持當前生活狀態。”兒子拿著報告笑：“媽，您這哪是帶孩子，簡直是帶孩子帶出了健康！比去健身房還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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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秀清的手指在“頸椎曲度正常”那行字上劃著，想起以前總貼在脖子上的膏藥，上班時批改作業久了，脖子疼得轉都轉不動，現在每天抱孩子、做家務，一會兒彎腰一會兒起身，脖子反而靈活多了。小雅心疼她，給她買了台按摩椅，說“媽辛苦了，累了就按摩會兒”，可她更愛坐在小凳子上，看小孫女啃腳丫，聽大孫子講幼兒園的趣事——按摩椅再舒服，也接不住孩子遞來的糖果，也聽不見孩子奶聲奶氣的“奶奶”。
有天去菜場，遇見同小區的張阿姨，推著輪椅上的老伴慢慢走，寒風把兩人的頭發都吹白了。“老趙，你可真福氣，倆孫子多可愛，還能幫襯著帶帶。”張阿姨的鬢角結著冰碴，說話時哈出白氣，“我家老李這病，拖累得我哪也去不了，連公園都少去，更彆說旅遊了。”輪椅上的老人突然抓住趙秀清的手，含糊地說：“孩子……好……有孩子……好……”
趙秀清的眼眶突然熱了，趕緊彆過頭擦了擦。她想起孫敏的視頻裡，總說“一個人旅行自由，沒人管著”，卻從沒提過她老伴早逝，兒子在國外定居，過年都是一個人吃速凍餃子。上周視頻時，孫敏的聲音有點啞，說“在香格裡拉感冒了，沒人給倒水，隻能自己扛著”，鏡頭掃過床頭櫃，孤零零的保溫杯看著有點可憐，不像她家裡，到處都是孩子的玩具和笑聲。
“奶奶，老師說要做元宵節燈籠，您教我好不好？”大孫子舉著紅紙跑回家時，趙秀清正在醃臘八蒜，玻璃罐裡的蒜瓣漸漸變綠，像一顆顆攢起來的日子，透著股新鮮勁。她教孩子把紅紙折成兔子的樣子，小孫女在旁邊撕彩紙，碎紙片撒了一地，像落了場粉色的雪，兩人笑得前仰後合，連小雅都被吸引過來，一起動手做燈籠。
旅遊攻略被翻出來墊在燈籠底下，喀納斯的星空照片上，不知何時被小孫女按了個手印，像顆突然出現的星星，歪歪扭扭的，卻格外顯眼。趙秀清的手指在印子上劃著，突然覺得這比任何風景照都珍貴——那是獨屬於她的，彆人搶不走的印記，是她這段日子裡最真實的“風景”。
第五節：畫筆下的三亞
大孫子的小學錄取通知書寄來那天，趙秀清正在給小孫女喂輔食。孩子的勺子在碗裡攪出黃澄澄的南瓜小米泥，香氣飄滿了廚房，比旅遊攻略裡的海南椰子飯還香。小孫女張著嘴“啊——”，像隻待哺的小鳥，吃得滿臉都是，趙秀清笑著給她擦嘴，心裡甜滋滋的。
“奶奶！我考上重點小學了！”大孫子舉著錄取通知書在客廳裡轉圈，校服的衣角掃過茶幾，帶起的風掀開了壓在下麵的旅遊攻略。三亞的碧海藍天露出來，旁邊的鉛筆字被歲月磨得淺了，依稀能看出“等小的會走路再去”“等大的上小學再去”的痕跡，像串沒說完的心事。
“奶奶，你想去三亞嗎？”大孫子突然停下腳步，指著照片上的沙灘，眼睛亮晶晶的，“等我放暑假，讓爸爸帶我們一起去！我想去撿貝殼，給奶奶串個手鏈！”小孫女在懷裡跟著點頭，嘴裡的輔食噴了趙秀清一臉，像場帶著奶香味的雨，逗得大家都笑了。
趙秀清的手指在孩子們的頭頂揉了揉，突然想起老伴臨終前的話：“享福不是去多少地方，看多少風景，是心裡踏實，有人牽掛。”她把旅遊攻略重新壓在相冊下，上麵蓋著大孫子畫的全家福——五個圓腦袋擠在一起，她的頭頂被塗成金色，旁邊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奶奶的幸福，就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
老年大學的微信群裡，孫敏發了張在西雙版納拍的照片，她站在大象旁邊，笑得眼角的皺紋堆成了花，手裡還拿著串香蕉。趙秀清給她點了個讚，評論：“等你回來，我請你吃我做的南瓜小米泥，比你吃的椰子飯還甜！再給你看看我家倆寶貝的照片，比大象還可愛！”
傍晚的霞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影子。趙秀清看著大孫子在書桌前寫作業，小孫女在旁邊搭積木，突然明白：所謂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過是把幸福的模樣想窄了。年輕時以為的放飛自我，是背著包去看遍世界的風景；到老了才懂得，最動人的風景，是廚房裡飄出的飯菜香，是孩子睡夢中的呢喃，是那些被瑣碎日子包裹著的、沉甸甸的愛——這些風景，比任何名山大川都更暖，更讓人舍不得。
大孫子突然舉著蠟筆跑過來，紙上畫著片藍色的海，沙灘上有五個手拉手的小人，最前麵的小人頭頂頂著金色的太陽。“奶奶你看！這是我們一起去三亞啦！”他的小手指點著最前麵的人，“這個是奶奶，我們都陪著奶奶！”
趙秀清把畫貼在冰箱上，剛好蓋住了那張泛黃的旅遊攻略。窗外的月亮升起來，照著窗台上老伴撿的貝殼，裡麵仿佛還藏著十年前的海浪聲。她知道，就算永遠去不了三亞也沒關係——此刻被孩子們需要的感覺，被家人圍繞的溫暖，就是最好的“放飛自我”，是她這輩子最珍貴的“旅行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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