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會遊走的墨痕
秋分的晨霧裹著樟木箱的陳味,陳鬆年在灶台前發現那張紙條時,窗紙剛被第一縷陽光戳破個洞。趙月娥的字跡像被水泡過的蛛絲,“我去醫院,死在病向上”七個字歪歪扭扭,最末的“上”字捺筆拖得老長,墨痕在糙紙上洇出暗紅,像道凝固的血痕。
“這字……咋看著不對勁。”陳鬆年摸出老花鏡,鏡腿上的銅鏽蹭在指腹。他分明記得老伴寫“病”字總愛少寫一撇,今兒這字卻多了個詭異的彎鉤,像隻蜷著的鬼爪。更怪的是,“死”字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個淡青色的指印,比常人的指節短了半截,絕不是月娥的。
灶台上的搪瓷碗突然自己晃了晃,小米粥潑在灶沿,畫出個歪歪扭扭的“哭”字。陳鬆年的後頸猛地竄起寒意——這場景太像五十年前那個雪夜,月娥在紗廠宿舍給他寫情書,墨水打翻在信紙上,也洇出個一模一樣的形狀。那天夜裡,紗廠的梳棉機突然自己轉起來,軋斷了三個女工的手指。
“老東西,發啥愣?”趙月娥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陳鬆年猛地回頭,裡屋的門卻明明插著,門軸上的紅綢結還纏著去年的艾草。他再轉頭,灶台上的紙條竟換了位置,原先壓著的青花瓷碗移到了案角,碗底的“同治年製”款識被墨痕糊住,露出半張模糊的人臉。
揣著紙條往醫院跑時,陳鬆年撞見王嬸在巷口燒紙。火盆裡的紙錢打著旋兒飛,灰燼粘在他的褲腳,像群黑色的小蟲子。“陳大爺,您看見趙姨沒?”王嬸的臉在火光裡忽明忽暗,“今早天沒亮,我瞅見她跟個穿藍布衫的後生說話,那後生……臉是青的。”
公交車駛過老殯儀館時,車窗突然蒙上層白霧。陳鬆年用袖子擦了擦,竟看見趙月娥的影子貼在玻璃上,梳著年輕時的麻花辮,嘴角淌著黑血,正對著他比劃“死”字的寫法。車到站的提示音像哭喪,他跌跌撞撞衝下去,拐杖在台階上敲出“篤篤”聲,驚飛了槐樹上的烏鴉,鴉鳴裡竟夾著女人的笑聲。
第二節:醫院裡的替身
住院部的長廊飄著福爾馬林和香燭混合的怪味。陳鬆年扶著牆根喘氣,看見護士站的玻璃櫃裡擺著排玻璃瓶,瓶底沉著些灰白色的東西,標簽上寫著“無名指一截”“乳牙三顆”。穿粉色護士服的姑娘正用鑷子夾起塊指甲,往玻璃瓶裡倒朱砂,聽見腳步聲回頭笑,嘴角咧到耳根:“陳大爺,找趙月娥?”
“她……她死在病房上!”陳鬆年把紙條拍在櫃台上,放大鏡裡的“病向”二字突然蠕動起來,“病”字的彎鉤裡爬出細如發絲的黑蟲,“向”字的豎鉤變成根細骨,末端還沾著點肉沫。
護士突然捂住嘴笑,笑聲像用指甲刮玻璃:“302床剛空出來,昨晚走了個老太太,也梳您家趙姨那樣的髻子。”她往走廊儘頭指,“您瞧,那不是她的藍布衫掛在門把上?”
302病房的門虛掩著,門縫裡漏出股燒紙味。陳鬆年推開門,看見個穿藍布衫的背影坐在床沿,正用紅繩紮頭發。他剛要喊“月娥”,那背影猛地轉過來——臉是紙糊的,眼睛處挖了兩個黑窟窿,嘴角用朱砂畫著歪歪扭扭的笑,手裡攥著的藥盒上寫著“安樂死”。
“啊!”陳鬆年的拐杖掉在地上,紙人突然倒下去,散成堆黃紙。床板上刻著行小字:“1968年秋,趙月娥在此引產”,字跡和紙條上的“死”字如出一轍。他突然想起新婚那年,月娥確實住過院,回來後總說夜裡聽見嬰兒哭,直到他在床底埋了把剪刀才消停。
藥房傳來金屬碰撞聲。陳鬆年衝過去,看見趙月娥正踮腳夠貨架頂層的藥盒,藍布衫的後頸沾著片槐樹葉——那是巷口老槐樹上的葉子,隻有被烏鴉踩過的才會帶著齒痕。“你咋來了?”她轉過身,手裡的硝苯地平片在陽光下泛著青光,“我留的紙條沒看懂?”
陳鬆年指著她的手,指縫裡夾著些金粉似的碎屑:“你……你剛在302?”趙月娥的臉瞬間煞白,藥盒“啪”地掉在地上,藥片滾出來,在瓷磚上拚出個“鬼”字。
第三節:樟木箱裡的血書
回家的路上,趙月娥始終沒說話。路過巷口的老槐樹時,樹乾突然滲出黏糊糊的汁液,在樹皮上畫出個模糊的嬰兒臉。陳鬆年拽著她快步走過,聽見背後有細碎的腳步聲,回頭卻隻看見片槐樹葉打著旋兒落下,葉麵上用血絲寫著“娘”。
“彆回頭。”趙月娥的聲音發飄,藍布衫的下擺無風自動,露出後腰塊青黑色的胎記,像隻蜷縮的小獸。陳鬆年突然想起婚禮那天,婆母偷偷告訴他,月娥生下來就帶著這胎記,算命的說是什麼“陰差寄名”,得找個陽氣重的人鎮著。
打開樟木箱時,一股腥甜的鐵鏽味撲麵而來。最上麵的紅棉襖繡著的牡丹,花瓣竟變成了暗紅色,像剛被血浸過。趙月娥哆嗦著翻出底層的鐵皮盒,裡麵的情書沾著層薄霜,1968年那封被血漬浸染的信上,“我灰常想你”的“灰”字突然滲出黑汁,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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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年我不是引產。”趙月娥的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滴在信紙上,竟和五十年前的血漬融成一片,“是懷了雙胞胎,生下來就沒氣了。老護士說這叫‘討債鬼’,得用親娘的血寫封‘離魂書’,不然會纏著爹媽一輩子。”
陳鬆年的手抖得厲害。他終於明白月娥為啥總寫錯字——那年寫離魂書時,老護士逼她用舌尖舔墨,說這樣才能讓陰差看懂,從此她的舌尖總帶著股化不開的澀味,寫字時總不自覺地少筆多畫,成了陰差能看懂的“鬼文”。
鐵皮盒最底層壓著張黃紙,上麵是用朱砂寫的生辰八字,旁邊畫著兩個小小的人,脖子上係著紅繩。“這是給孩子們的替身。”趙月娥的眼淚砸在黃紙上,“每年清明我都去醫院燒,他們總在病房裡待著……”
突然,桌上的紙條自己折起來,墨痕滲出紙麵,在桌布上拚出“藥”字。陳鬆年抓起爺爺的降壓藥,發現鋁箔板裡的藥片變成了小小的骨頭,而月娥的藥盒裡,裝著把生鏽的剪刀——正是當年埋在床底的那把。
第四節:陰差的錯彆字
重陽節的月光淌進老廚房時,陳鬆年在灶台縫裡找到個褪色的布偶。布偶的臉是用月娥的藍布衫縫的,眼睛處釘著兩顆黑豆,脖子上係著的紅繩,和樟木箱裡的替身一模一樣。“這是……”
“孩子們的玩伴。”趙月娥的聲音帶著哭腔,“老護士說他們怕黑,得有個東西陪著。”她指著布偶的肚子,那裡縫著塊小紙片,上麵是月娥寫的“家”字,寶蓋頭變成了個小小的屋頂,下麵的“豕”寫成了“兒”。
陳鬆年突然笑了。原來月娥的錯彆字不隻是鬼文,還是給孩子們的信——“死在病向上”其實是“在病房想上看)你們”,“不灰來臉”是“不回來看你們會臉慚)愧”。那些被陰差篡改的墨痕,藏著母親五十年的牽掛。
夜裡,陳鬆年被窸窣聲吵醒。看見趙月娥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用朱砂畫眉,鏡中的人影卻有三個——她的左右肩各蹲著個穿紅肚兜的小孩,正搶著看她手裡的紙條。“明天去公園,帶麵包。”月娥輕聲念著,“你們最愛吃紅豆餡的。”
鏡中的小孩突然回頭,小臉皺巴巴的,像剛從水裡撈出來。陳鬆年嚇得差點喊出聲,卻看見他們對著自己咧嘴笑,露出的小牙竟和月娥一樣,缺了顆小虎牙。
第二天去公園時,陳鬆年在長椅下撿到個紅豆麵包,包裝紙上的“保質期”寫成了“保治期”。趙月娥掰開麵包,裡麵滾出兩顆小小的乳牙,牙尖上還沾著點朱砂。“他們來過了。”她把乳牙包進紅布,塞進陳鬆年的襯衫口袋,“老護士說,等他們把乳牙都找齊了,就能轉世了。”
孫子陳陽發來的朋友圈裡,那張醫院的照片下多了條陌生評論:“爺爺奶奶好,我們在病房拿到藥了。”頭像的兩個小人影,脖子上係著紅繩,背景是302病房的窗戶,窗台上擺著個眼熟的布偶。
第五節:墨痕裡的年輪
冬至那天,社區醫院的護士送來麵錦旗,說302病房總在夜裡傳出紡車聲,自從陳鬆年上次去過,那間房再也沒鬨過鬼。“老院長說,是兩位老人的陽氣鎮住了陰氣。”護士笑著遞過個信封,裡麵是片槐樹葉,葉麵上用墨寫著“謝”,言字旁歪歪扭扭,像兩個搭在一起的小人。
陳鬆年把樹葉夾進那本血漬情書,樟木箱裡的鐵皮盒突然自己打開,裡麵的替身娃娃脖子上,紅繩變成了兩根,緊緊纏在一起。趙月娥的指尖撫過那些錯彆字,“灰”字的點變成了小小的太陽,“病”字的彎鉤裡開出朵米粒大的花。
“其實那天在藥房,”趙月娥突然說,“我看見穿藍布衫的後生了,他說孩子們在病房等急了,才故意改了我的字。”她從布包裡掏出張新寫的紙條,“你看,這次寫對了吧?”
陳鬆年湊過去看,“明天包餃子”五個字工工整整,隻有“餃”字的右邊多了個小小的點,像顆紅豆。陽光透過窗欞,在紙條上投下三個重疊的影子,兩個老的,兩個小的,在地板上慢慢轉圈,像在跳五十年前的交誼舞。
夜裡整理舊物時,陳鬆年在《毛澤東選集》第58頁,發現片乾枯的槐樹葉,上麵用舌尖的血寫著“等你”。旁邊還有行極小的字,是月娥的筆跡:“陰差說,錯彆字能留住陽氣,我得多寫點,陪你到一百歲。”
灶台上的青花瓷碗自己斟滿了米酒,碗底的人臉笑得眉眼彎彎。陳鬆年舉起碗,對著空無一人的裡屋碰了碰,聽見有細碎的笑聲從樟木箱裡傳來,像兩顆紅豆落在棉襖上,輕輕巧巧,卻在年輪裡砸出了溫柔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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