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餘燼未冷,暗流已起】
靈堂的燭火燃儘了最後一滴油脂,在黎明前最濃的黑暗裡不甘地熄滅。白幡低垂,死寂如墨汁般浸透了每一寸空氣,唯有地上那灘尚未完全凝固的銀白汞液,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著冰冷詭異的光澤,無聲地訴說著昨夜的血腥。巴茂的屍體已被草草用麻布卷了抬走,留下青磚上一片刺目的深色汙漬,混雜著乾涸的血跡與蜿蜒的汞痕,形如一幅猙獰的圖騰。
巴清獨自跪在冰冷的棺槨前,素麻孝服上沾染的丹砂朱紅與唇間那抹妖異的銀汞,在昏暗中形成驚心動魄的對比。指尖撫過粗糙的棺木,檀木的紋理冰冷堅硬,如同她此刻的心。夫君巴澤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那溫潤帶笑的眼睛,那執著於探尋礦脈深處秘密的熱忱……都化作了棺中幾片殘破的衣冠。
“夫人……”侍女小嬋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製的顫抖,她端著銅盆熱水,腳步虛浮地靠近,目光卻死死避開地上那片汙跡,“您…您淨淨手吧。”
巴清沒有動。她的目光越過棺槨,投向靈堂洞開的大門。庭院裡,影影綽綽的人影在灰藍色的晨霧中晃動,壓抑的私語如同毒蛇吐信,絲絲縷縷鑽入耳中。
“妖婦…七竅流汞…定是用了殷商邪術!”
“三叔公死得蹊蹺,不能就這麼算了!”
“礦山豈能落於一介毒婦之手?五叔公已去召集族中青壯……”
小嬋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銅盆裡的水漾出圈圈漣漪。巴清終於緩緩起身,接過溫熱的布巾,仔仔細細擦拭著手上殘留的朱砂粉末和那抹銀汞。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卻奇異地讓她沸騰的殺意和翻湧的悲慟沉澱下來,凝成一塊堅硬的玄冰。
“怕嗎?”她問,聲音平靜無波。
小嬋猛地搖頭,眼淚卻撲簌簌掉進盆裡:“奴婢…奴婢隻跟著夫人!”
巴清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近乎於無。怕?昨夜之前,她也怕。怕這吃人的禮法,怕這森嚴的族規,怕這沉甸甸的礦山壓垮她單薄的肩膀。但巴茂口中噴湧的汞液,那冰冷滑膩的觸感,還有火焰中一閃而逝的九鼎虛影……如同淬火的利刃,斬斷了她所有的怯懦。
夫君,你留下的,不止是礦山,還有這足以焚儘一切的丹砂之火。
這火,我接了。
【2賬簿為刃,釜底抽薪】
天光徹底撕破夜幕時,靈堂前的庭院已聚滿了人。族老們麵色陰沉地坐在上首,五叔公巴稷挺著肥胖的肚子,一雙綠豆眼死死釘在巴清身上,毫不掩飾其中的怨毒與貪婪。他身後,十幾個手持礦鋤、棍棒的巴氏青壯麵色不善,將靈堂出口隱隱堵住。肅殺之氣,比秋雨更寒。
“巴清!”巴稷的聲音拔高,帶著刻意的悲憤,“三哥昨夜慘死靈堂,七竅流汞,死狀淒慘!此事,你作何交代?!”
“交代?”巴清一身素縞,獨立階前,晨風吹動她寬大的衣袖,獵獵作響。她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巴稷臉上,“三叔公急不可耐,要替亡夫驗那批深礦丹砂。丹砂性烈,蘊含地陰水銀之精,非純陽之體不可近。三叔公年邁體衰,陽氣不足,強驗之下遭了反噬,此乃天意,亦是……命數。”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冷,“倒是五叔公,昨夜靈堂之上,提及《巫砂錄》時,為何如此驚慌失措?”
巴稷臉色瞬間漲成豬肝色:“你…你血口噴人!什麼《巫砂錄》,老夫從未聽過!”
“是嗎?”巴清唇角微揚,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她不再看巴稷,轉而麵向沉默的族老和躁動的族人,聲音清越,穿透庭院:“夫君新喪,屍骨未寒。有人不思穩定礦山,安撫人心,卻急不可耐地逼我殉葬,意圖何為?”
她目光如電,猛地射向人群後方一個眼神躲閃的管事:“張管事!上月運往江陵的三千斤上品丹砂,賬目上記為‘途損五百斤’,實際入庫江陵楚商‘昭陽氏’的,可是足額三千斤?那五百斤的虧空,進了誰的私庫?!”
被點名的張管事如遭雷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麵無人色。
不等眾人反應,巴清的聲音再次響起,目標直指另一個麵如土色的賬房:“李賬房!礦上采買桐油、麻繩的賬目,連續三月虛高兩成!多出的銀錢,可是流入了五叔公在巴郡新開的綢緞莊?!”
“還有你!王把頭!”她手指一點,一個身材魁梧的礦工頭目渾身一顫,“上月東三礦坑塌方,壓死七名礦工,撫恤金每人十金,賬目清楚。可實際發到遺孀手中的,每人隻有五金!剩下的五金,是喂了豺狼,還是填了誰的欲壑?!”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冰冷的投槍,精準地刺向巴稷一黨的要害。被點名的幾人汗如雨下,癱軟在地。庭院中一片嘩然,原本被巴稷煽動起來的青壯們,看向五叔公的眼神也充滿了驚疑和憤怒。礦山是巴氏的根基,礦工是巴氏的血肉!貪墨撫恤,克扣礦工,這是掘巴氏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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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稷肥胖的身軀氣得發抖,指著巴清:“你…你妖言惑眾!汙蔑族親!這些賬目…賬目定是你偽造!”
“偽造?”巴清冷笑一聲,猛地從袖中抽出一卷厚厚的、邊緣泛黃的竹簡,“唰”地一聲在眾人麵前展開!“此乃礦山十年總賬!每一筆進出,皆有經手人畫押!五叔公,要不要當著列祖列宗和全族老少的麵,一筆一筆,對個清楚?!”
竹簡沉重,上麵的墨跡清晰刺目。巴稷看著那卷竹簡,如同看到了索命的符咒,臉色由紅轉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身後的心腹更是麵無人色,紛紛後退。
巴清高舉賬冊,聲音如同金鐵交鳴,響徹庭院:“礦山,是夫君的心血,是巴氏的命脈!誰想動它,先問問我巴清手中的賬冊,答不答應!問問這滿山為巴氏流血流汗的礦工兄弟,答不答應!問問——”
她的目光陡然轉向靈堂內那口漆黑的棺槨,聲音帶著決絕的悲愴:
“問問棺中未寒的屍骨,答不答應!”
【3烈焰焚綾,九鼎鎮魂】
庭院中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憤怒、驚疑、恐懼在人群中無聲地蔓延、碰撞。巴稷一黨被這突如其來的賬目攻勢打得陣腳大亂,族老們麵麵相覷,眼神閃爍。
巴清知道,火候到了。
她不再看任何人,轉身,一步步走向靈堂。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她俯身,撿起了昨夜那條被燒得隻剩半截、沾滿灰燼和汞漬的殘破白綾。
白綾冰冷,帶著死亡的氣息。
她捧著這半截白綾,如同捧著一條冰冷的毒蛇,重新走回庭院中央,站在所有人目光的焦點。
“這條白綾,”她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是你們昨夜,強加於我的‘未亡人’宿命,是你們為我選好的黃泉路。”
她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巴稷慘白的臉,掃過族老們躲閃的眼神,掃過那些手持棍棒卻已顯動搖的青壯。
“但今日,我巴清在此宣告——”
她猛地將手中殘破的白綾高高舉起!
“我的命,不由天定!不由禮法縛!更不由爾等宵小之輩決斷!”
“嗤啦!”
火折子再次亮起幽藍的火苗,毫不猶豫地點燃了那沾滿汙穢的白綾!
火焰瞬間升騰!貪婪地吞噬著殘破的素綾,發出劈啪的爆響。橘紅色的火舌瘋狂舞動,舔舐著清晨微涼的空氣,將巴清素白的身影映照得如同浴火的神隻,又似複仇的修羅。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燃燒的火焰死死攫住,忘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