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磷蝕錨】
子夜的巫峽像一口被墨玉澆築的巨棺,兩岸峭壁的輪廓在暗夜裡壓得人喘不過氣。崖壁上倒掛的古藤如死者的發絲垂落,根須浸入江水的地方,浮起成片幽綠磷火——那是江底腐爛的丹砂礦渣與屍骸混合,經水汽蒸騰形成的“鬼火”,此刻正隨著暗流緩緩起伏,像萬千怨靈睜開的眼,瞳孔裡映著赤霄樓船的剪影。
江風裹著山岩的寒氣掠過水麵,帶著丹砂礦脈特有的鐵鏽味,鑽進樓船的甲縫裡發出細碎的嗚咽。巴清赤足站在青銅艦首,冰涼的艦麵透過足底傳來刺骨寒意,江霧順著腳踝纏上小腿,在肌膚上凝成細小的水珠,又被腕間搏動的殷商巫紋灼成白汽。那青紫色的紋路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玄鳥的尾羽順著血管爬向心口,每一次搏動都像在預警——前方的江水底下,藏著比暗礁更凶險的東西。
“夫人,龜甲顯象了。”軍師捧著龜甲盤跪在甲板上,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被江風吞沒。盤內盛著的水銀隨著艦船的晃動微微起伏,在龜甲裂紋間流動成形,赫然是楚軍水師的布防圖。水銀勾勒出三百二十艘艨艟的輪廓,船帆的位置泛著詭異的紅光,仿佛浸透了血。
巴清的目光掃過水銀戰船,指尖在艦首青銅饕餮紋的獠牙上輕輕敲擊。那饕餮的眼睛是用整塊丹砂鑲嵌的,在磷火下泛著妖異的紅。“船板刷了七層人脂桐油。”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去年冬月,李斯從驪山刑徒營運了三百具屍體到楚地,說是‘防蛀秘材’——水線處嵌著的活屍,指甲縫裡應該還留著‘驪山徒’的烙印。”
話音未落,她屈指成刀,在食指上重重一劃。三滴滾圓的血珠墜向腳下的黑水,落水的刹那沒有消散,反而如火星落入油鍋,激起江麵磷火驟然沸騰!萬千幽綠光點如被無形之手牽引,瘋了似的聚成三支燃燒的箭鏃,箭羽處的磷火尤其明亮,竟隱隱顯出玄鳥展翅的形狀。箭鏃呼嘯著射向西北方向的礁石灣——那裡正是龜甲圖中標注的楚軍藏船處,此刻在夜色裡隻能看見模糊的山影,卻不知暗處正有數百雙眼睛盯著赤霄軍的動向。
磷箭掠過水麵時,江霧被灼出三道透明的軌跡,軌跡儘頭傳來隱約的金屬碰撞聲,像是有人慌忙拔刀。“他們動了。”軍師的喉結劇烈滾動,掌心的龜甲突然“哢”地裂開細紋,盤中央的水銀隨之劇烈震顫,在裂紋間凝成一張人臉。那是楚軍水師統領的麵容,顴骨高聳,嘴唇削薄,左眼竟是一顆渾濁的汞珠,轉動時泛著死魚般的光澤;右頰刺著個模糊的烙印,經磷火一照,赫然是相國府刑徒特有的“黥”字紋——那是李斯親自監刑時留下的標記。
“有意思。”巴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李斯把自己的刑徒派來當楚將,是怕楚軍不夠儘心,還是想借刀殺人後好找替罪羊?”
話音未落,江心突然傳來“哢啦”一聲脆響,像是有人用鐵器掰斷了骨頭。十二艘赤霄走舸如鱷魚般從陰影裡滑出,船身裹著濕透的黑布,隻有舷側的青銅獬豸首在磷火下泛著冷光。獬豸的獠牙突然張開,噴出濃紫的汞霧,霧氣在江麵彌漫開來,所過之處,漂浮的水草瞬間枯萎成灰,連江水都泛起細密的泡沫。
汞霧觸到楚軍前哨船的錨鏈時,異變陡生。碗口粗的鐵鏈竟如朽木般簌簌碎裂,鏈環表麵冒出細密的綠泡,很快就蝕成一堆紅褐色的粉末,順著水流散開。沉錨處的江水翻湧起血色泡沫,泡沫破裂時,浮出半張腫脹的人臉——那人的牙關死死咬著一截青銅臂甲,甲片上的雲雷紋與三個月前從驪山始皇陵盜出的刑徒俑身上的紋路分毫不差,連甲縫裡嵌著的丹砂礦砂都一模一樣。
“是去年冬月被劫走的那批殉葬俑。”巴清的指尖捏緊了赤霄劍的劍柄,指節泛白,“李斯把刑徒屍身煉製成傀儡,藏在楚船底當壓艙石,既防傾覆,又能當伏兵。這些東西刀槍難入,唯有丹砂能克。”她突然揚聲道,“傳令各艦,用絞車收錨時務必掛青銅網,若錨鏈帶起‘東西’,即刻用丹砂粉潑灑!違令者斬!”
甲板上的親衛齊聲應和,聲音在峽穀間回蕩。最左側的走舸突然發出驚呼,隻見那艘船的錨鏈正被一股巨力往水下拖拽,鏈環上纏著無數慘白的手臂,指甲縫裡嵌著黑色的河泥。其中一個手臂上的青銅鐲在磷火下反光,鐲內刻著的“隸臣丙”三個字清晰可見——那是秦代刑徒的標識,丙字代表此人曾因盜采丹砂獲罪。
巴清望著那不斷下沉的走舸,腕間的巫紋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她知道,這隻是開始。李斯在江底藏的,恐怕不止是傀儡屍身那麼簡單。礁石灣的方向,磷火越來越亮,隱約能看見楚軍艨艟的輪廓正在移動,像一群蟄伏的巨獸,正等著獵物踏入陷阱。而她腳下的赤霄樓船,就是那主動送上門的誘餌——也是即將刺破黑暗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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艦首的青銅饕餮仿佛感應到她的決心,丹砂鑲嵌的眼睛突然亮起,在江麵投下兩道赤紅的光,照亮了那些漂浮的汞珠,像散落的星辰,又像無數等待飲血的眼睛。
【二:焚天煮海】
醜時的陰風裹著峽底的寒氣,卷過神女峰頂。懸在崖壁千年的青銅編鐘突然無槌自鳴,鐘聲沉悶如墳頭擂鼓,在峽穀間撞出層層疊疊的回音,震得江麵上的磷火都跟著顫抖。編鐘的銅鏽簌簌剝落,墜入江水時濺起細碎的銀花——那是被聲波震碎的汞珠,在水麵凝成轉瞬即逝的星圖。
巴清轉身踏上樓船的指揮台,赤霄劍在手中泛著冷光。她反手將劍刃倒插進船底的龍骨縫隙,劍柄上的三星堆神樹圖騰與鬆木紋理相觸的刹那,劍身突然蒸騰起白茫茫的汞氣。霧氣順著船板的紋路蔓延,在甲板上織成巨大的殷商太陽輪圖騰,輪輻間的火焰紋如活物般緩緩轉動,將赤霄軍士兵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江麵如同一道道燃燒的符咒。
“放龍!”她猛地揮下令旗,旗麵的玄鳥徽記在風中展開,翅尖劃破濃霧的瞬間,兩岸峭壁的裂隙裡突然傳來巨木滾動的轟鳴。八十艘火船如蟄伏的火龍,從崖壁後衝了出來——這些船是用掏空的千年楠木製成,船身浸透了鬆脂與丹砂粉的混合物,油脂順著木紋流淌,在船尾凝成暗紅色的珠串;船底暗藏的水銀囊被火油蒸得鼓鼓囊囊,囊壁上的楚巫咒文正隨著溫度升高漸漸變紅,仿佛有血在裡麵流動。
火船的船頭雕刻著赤霄軍的玄鳥徽記,鳥喙裡銜著引火的硫磺球,在風中滋滋作響,火星濺落在船身的油脂上,燃起細小的火苗。最前排的火船已經撞上楚軍的攔江鐵索,硫磺球炸裂的刹那,鬆脂與丹砂粉混合的火焰“轟”地騰起,在夜空中拉出一道赤紅的光痕,將楚軍士兵驚恐的臉照得如同鬼魅。
楚軍旗艦上突然響起淒厲的號角,聲音像是用鈍刀割著牛筋,又夾雜著青銅鼎被砸裂的悶響。甲板中央的青銅祭壇上,饕餮紋的巨口突然張開,噴出一股黑血——血珠在空中劃過弧線,濺到火船帆索的瞬間,那些緊繃的麻繩竟如活物般扭動起來,纖維間滲出銀色的液珠。緊接著,火船底的水銀囊“嘭嘭”炸裂,紫紅色的汞焰衝天而起,在夜空撕開一道道詭異的光痕,連月亮都被染成了暗紫色。
“是子母汞!”軍師撲倒在船舷邊,死死抓住欄杆才沒被氣浪掀翻,“他們在船板裡摻了反應汞,遇血就炸!這是楚國巫蠱師的手法!”
汞焰落在楚軍包鐵艨艟上,瞬間掀起恐怖的連鎖反應。青銅鉚釘遇毒霧急速朽化,表麵冒出綠茸茸的鏽,很快就變成一攤攤粘稠的綠泥,從船板的縫隙裡滴落;船板浸透的人脂本是為了防水,此刻卻成了絕佳的引火物,火焰順著木紋瘋狂蔓延,將整艘船裹成火炬。一個楚軍士兵試圖用長矛挑開靠近的火船,矛尖剛觸到汞焰,整根矛杆就像被強酸腐蝕,化作一縷青煙,士兵的手掌也在瞬間長滿水泡,水泡破裂後流出的不是膿,而是銀色的汞液,順著指尖滴落在甲板上,蝕出一個個細密的小洞。
“快棄船!”楚軍統領的嘶吼被爆炸聲淹沒,他的鎧甲已經被汞焰舔到,右肩的鱗片正在融化,露出底下的皮肉瞬間焦黑。一艘艨艟的側舷突然爆開,裂縫裡滾出密密麻麻的陶甕,甕口用楚巫符紙封著,符紙上畫著扭曲的人牲圖案,四肢被鐵鏈捆在祭壇上,心臟的位置插著丹砂製成的匕首。符紙遇火脫落的刹那,甕內浸泡在汞液裡的胎兒屍骸突然坐起,小小的手指抓住甕沿,隨即整個屍骸見風即燃,在江麵竄起丈許高的慘綠火柱,火柱中還傳來嬰兒般的啼哭,聽得人頭皮發麻。
“祭河伯!”楚將狀若瘋魔,抓過身邊的戰俘就往火裡推。戰俘的慘叫聲戛然而止,人體在汞焰中爆裂的瞬間,江底突然卷起巨大的漩渦,漩渦中伸出無數青銅手臂,腕部的刑具烙印在火光下清晰可辨——那是“驪山徒”三個字,與去年冬天礦難中失蹤的工匠刑具一模一樣。這些手臂抓住燃燒的楚船往深處拖拽,船板撞擊礁石的脆響中,還夾雜著青銅關節轉動的“哢噠”聲,像是有無數具傀儡在江底合力拉動。
巴清的腕間巫紋突然灼痛鑽心,她低頭看向江麵,那些青銅手臂的手掌心赫然刻著細小的篆字——正是驪山地宮匠俑掌模上的編號!“李斯把地宮工匠的屍身也煉了傀儡。”她的聲音發冷,指尖因用力而掐進掌心,“這些人當年參與過水銀江河的設計,現在正用同樣的法子毀我們的船。”
甲板上的太陽輪圖騰突然發出青光,光紋如活物般爬上船舷,將一艘失控撞來的火船彈開。那艘火船在江麵打了個旋,撞向楚軍的艨艟,兩船相撞的瞬間,汞焰與鬆脂火交織成巨大的火團,映出江底更多的青銅手臂,它們像水草般隨波擺動,數量多得望不到儘頭。巴清突然明白李斯的毒計:用刑徒屍身當誘餌,引赤霄軍下水作戰,再借江底的傀儡拖垮艦船,最後讓汞焰把整個巫峽變成焚屍爐,連骨頭都化作丹砂的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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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整船舵,避開漩渦區!”她厲聲下令,赤霄劍在手中嗡嗡作響,“讓走舸迂回到楚軍左翼,用火箭點燃他們的輜重船!”
江麵上的火船還在不斷衝撞,汞焰與普通火焰交織成紅紫相間的光網,將巫峽映照得如同煉獄。一個赤霄軍士兵被飛濺的汞珠燙到小腿,他慘叫著倒地翻滾,褲腿下露出的皮肉正在迅速銀化,很快就變成一塊僵硬的“汞石”,在甲板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巴清望著那具逐漸失去人形的屍體,腕間的巫紋再次灼痛——這一次,她仿佛聽見了江底傳來的、無數工匠的哀嚎。
【三:帛血盟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