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夜風穿堂而過,帶著涼意撲在淩雲滾燙的臉上。他猛地一個激靈,醉意瞬間被嚇退大半,後背驚出一層冷汗。
壞了!忘形了!
這可是蘇軾的《水調歌頭》!曠世名篇!在這個曆史錯位、連大唐都續了命的新唐,蘇軾他爺爺恐怕都還沒出生!
他心臟狂跳,腦中急轉。矢口否認?說是聽來的?但方才自己那番狂言猶在耳邊,此刻改口,更惹人疑竇。
電光火石間,他隻能把心一橫,硬著頭皮,對著幾位大人探究的目光,儘量讓聲音不那麼發顫,叉手道:“回…回大人…是…是卑職…偶有所感,信口胡謅的…粗陋之作,汙了大人清聽,萬望恕罪!”
信口胡謅?能胡謅出這等千古絕唱?
周大人眼中疑色更濃,但見淩雲一副惶恐不安、不似作偽實則是嚇的)的模樣,又瞥了一眼旁邊目瞪口呆的縣令和師爺,忽然拊掌大笑,擊節道:“好!好一個‘信口胡謅’!未料這寧海小縣,竟是藏龍臥虎之地!一介胥吏亦有如此詩才!妙極!妙極!王明府,你麾下真是人才濟濟啊!”
王知遠連忙欠身賠笑:“大人過獎,下官…亦是方才知曉。”他看向淩雲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複雜。
周大人似乎興致極高,又拉著淩雲問了幾句詩詞文章,淩雲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再“信口胡謅”,隻能支支吾吾,儘量搪塞,推說不過是酒後狂言,當不得真。
宴席終了,周大人心滿意足,由賽金花攙扶著,被師爺安排送去歇息了。
淩雲跟著王知遠和趙師爺往外走。月色下,趙師爺放緩腳步,與淩雲並行,狀似隨意地問道:“淩小哥方才那首詞,果真妙極。不知平日裡還讀過哪些詩書?師從哪位先生?”
淩雲頭皮發麻,知道師爺起了疑心,忙低頭道:“先生謬讚了。卑職…卑職沒讀過什麼書,就是…就是幼時聽鄰舍老儒吟過幾句,方才酒醉,不知怎地就…就胡亂想起來了些詞句拚湊在一起,讓先生見笑了。”
這話漏洞百出,趙師爺何等精明,自然不信。見淩雲不肯實言,也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追問,淡淡道:“哦?那淩小哥倒是…天賦異稟。”
這一眼,看得淩雲心中七上八下。
翌日,衙署裡似乎一切如常。同班的一個快手老張,前幾日替某富戶“平”了件糾紛,得了一筆不小的灰色收入,心情大好,嚷著要請班房裡幾個相熟的兄弟去酒肆吃酒。
淩雲也被拉了去。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間喧鬨。忽聽得隔壁雅間傳來叮咚琵琶聲,一個清亮的女聲婉轉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正是他昨夜“盜用”的《水調歌頭》!
淩雲心中一喜,沒想到傳播得如此之快!他不由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臉上也露出幾分得意之色。
旁邊一個喝得麵紅耳赤的客人聽得入神,大聲問那歌妓:“小娘子唱得好!這詞更是絕妙!不知是哪位才子的大作?”
歌妓停下琵琶,歉然道:“回客官,此詞乃是新近傳出的,詞句驚人,隻是…無人知曉作者為誰,暫隻能稱作‘佚名’之作。”
“佚名?”那客人惋惜道,“可惜,可惜了!”
淩雲一聽,按捺不住,湊到請客的快手老張身邊,用箸敲了敲碗邊,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炫耀道:“張頭兒,聽見沒?那詞…是我寫的。”
“噗——!”老張正灌了一口酒,聞言全噴了出來,淋了淩雲一臉。他捶著案子哈哈大笑,眼淚都出來了:“你?淩小子!哈哈哈…你他娘的是不是昨日挨杖責把腦子打壞了?你會寫詞?你還不如說你是皇太子微服私訪呢!哈哈哈…兄弟們,快聽聽,淩小子說他就是那個‘佚名’!哈哈哈…”
席間眾人頓時哄堂大笑,紛紛起哄,隻當淩雲是喝多了說胡話。
淩雲抹去臉上的酒水,看著笑得東倒西歪的同僚,心中那點得意瞬間化為烏有,隻剩下一片無奈的冰涼。
他苦笑一下,自嘲地搖搖頭,仰頭灌下一盞悶酒。
今日方知,為何史冊有那般多驚才絕豔的詩詞,終隻能歸於“佚名”。
微末胥吏,人微言輕。便真是錦繡文章擺在麵前,誰又會信是你所作?徒增笑耳。
正感慨間,見鄰舍王媼急匆匆跑上樓來,四處張望,看到淩雲,立刻喊道:“二郎!快!快家去!你娘在家尋死覓活!繩索都懸上門梁了!你爹都快攔不住了!”
淩雲聞言,酒意頓時嚇醒,猛地站起身:“甚麼?!”
也顧不上跟同僚解釋,扔下酒盞,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心中驚疑不定:阿娘一向溫婉,為何突然如此?
氣喘籲籲地衝回家門,隻見院外圍了幾個鄰人,父親淩老漢正死死抱著母親的腰,母親朱氏鬢發散亂,哭得聲嘶力竭,腳下果然扔著一條麻索,旁邊胡床翻倒。
“阿娘!您這是做甚!”淩雲急忙衝上前,和父親一起將母親攙到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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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見到他,哭得更凶,捶胸頓足:“我的兒啊!我苦命的兒啊!是為娘害了你啊!嗚嗚嗚…”
淩雲一頭霧水,看向父親。淩老漢臉色灰敗,歎了口氣,跺腳道:“還不是你!昨日是不是在外頭胡說了甚麼詞?隔壁王老丈午時與我吃酒,說現在滿街都在傳一首極好的詞,說是…說是你寫的!這話不知怎地傳到你娘耳朵裡…她就…她就成了這般模樣!”
淩雲愕然:“就為這個?”一首詞而已,何至於此?
朱氏猛地抓住他的手,淚眼婆娑:“兒啊!你忘了?你六歲那年,有個遊方的老道士路過咱家,討水喝。見了你,驚得說不出話,直說你有‘文曲星’之相,將來必是狀元之才,文章蓋世…”
淩雲搜索記憶,似乎確有那麼一點模糊印象。
“可是…可是後來為娘不小心,摔了你爹最寶貝的一個祖傳硯台…怕你爹責怪,就…就謊稱是你玩耍時打碎的…”朱氏哭得喘不上氣,“你爹當時氣急,打了你…你哭得暈了過去,醒來後…就…就變得有些木訥愚笨,讀書也遠不如前了…那道士曾說,文曲星蒙塵,最忌驚懼冤屈…定是那一下,壞了你的靈智!是為娘害了你啊!嗚嗚嗚…如今你突然開了竅,能作出那般好的詞,定是老天爺恕了我的罪過,讓你的靈智回來了!可我…我這些年,心裡這根刺…紮得我好疼啊!我對不住你啊我的兒!”
淩雲聽得目瞪口呆。
他萬萬沒想到,原身從小聰慧後來變得“愚鈍”,竟還有這麼一樁公案!而自己昨夜不得已的“抄襲”,竟陰差陽錯,觸動了母親埋藏心底多年的愧疚和宿命觀念!
看著母親悲痛欲絕的模樣,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在這大唐,對於一個尋常婦人而言,大約真的沒什麼事,比“親手毀了文曲星兒子前程”更大的罪過了。
他隻能蹲下身,握住母親冰涼的手,溫聲勸慰:“阿娘,您彆哭了,沒事了,都過去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那道士的話…未必作準的。您彆多想,身子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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