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老漢正坐於院中曝日，眯縫著眼搓麻索。見兒子歸來，眼皮略抬：“又生事端？”
“阿爺，此番是正務。”淩雲湊近，壓低聲線將先生交代的棘手差遣說了一遍，“…須尋個粗野放浪、能陪筵逗樂的，後日便需。您老門路廣，可知何處能覓得這等…人物？”
淩老漢聽罷，渾濁老眼翻了翻，嗤笑道：“這京官老爺，口味倒是刁鑽…放著好好的清吟弟子不喜，偏嗜這等調調？”他擱下麻索，磕了磕煙鍋，“你去找‘胡跛子’，縣邑裡的老幫閒，三教九流無有不熟。他必知曉。”
“胡跛子寓所何處？”
“城隍廟後爛泥巷，門口有棵歪脖棗樹便是。”老漢頓了頓，複道，“然這老殺才晝間多半不在家，不是泡在茶寮胡吹，便是…鑽半掩門子去了。”
淩雲記下，道聲謝，轉身便走。
果不其然，趕至歪脖棗樹下的破屋，門扉緊鎖。問鄰舍一晾衣老嫗，婆子撇撇嘴，朝城東努努嘴：“尋胡跛子？哼，這時辰，準在‘香雲閣’後門蹲著哩！癩蝦蟆想食天鵝肉，日日去巴結小玉蘭姑娘的婢子，指望討些便宜！”
香雲閣？聽來似是煙花地。淩雲蹙眉，仍道了謝，往城東行去。
香雲閣非寧海頂奢青樓，卻亦頗有名聲。淩雲繞至後巷，果見一乾瘦中年男子，一足微跛，正涎著臉與一挎菜籃欲出的小丫鬟搭話，手中捏著半塊不知何處來的桂花糕，強要塞予人。
小丫鬟滿麵不耐，推開他便走：“胡跛子休纏我！讓媽媽瞧見，仔細你的皮！”
胡跛子訕訕縮手，回眸瞧見淩雲與其身公服，嚇一跳，忙點頭哈腰：“差…差爺，您尋小的？”
淩雲道明來意，尤強調“粗野”、“放得開”、“能逗趣”數項。
胡跛子小眼頓亮，一拍大腿：“哎呦！差爺您這可問著人嘍！您說的這不就是‘賽金花’麼？！便住此巷最裡那家！那身段，那嗓門，那做派…保準夠味！爺您隨我來！”
他立時忘了小丫鬟，一瘸一拐於前引路，較淩雲尤顯急切。
巷底，一小院門。胡跛子上前砰砰叩響，扯嗓喊：“金花阿姊！啟門！有貴客照拂你生意啦！”
門吱呀開啟。一三十上下婦人探出身。身著水紅緊身衫子，領口敞極，露大片雪白胸脯，兩團豐腴幾欲彈跳而出。下係綠綢褲，麵上胭脂塗得緋紅，眉畫得細彎，髻上還簪一朵碩大、略顯俗豔的絹花。通身透著一股撲麵而來、毫不掩飾的風騷與俗豔。
“死跛子，嚷甚嚷…”那婦人先笑罵，瞥見後方著公服的淩雲，聲線立轉嬌嗲，“哎呦，這位差爺小哥兒，麵生得緊呀…快請進請進！”言罷便讓開身子，豐腴軀乾幾欲貼靠淩雲。
淩雲強忍不適，退後半步，疾述來意，隻雲大戶宴飲，需一能酒逗趣的陪席女眷，並預付一錢銀定。
賽金花捏著銀錢，笑得花枝亂顫，胸脯波蕩起伏：“哎呦喂！這您可找對人啦！飲酒猜枚、說笑話唱俚曲，老娘…不是，奴家最是在行！保準將席上爺們逗得前仰後合！幾時？何處？差爺您吩咐！”
淩雲與她約好時地，塞予胡跛子數枚銅錢，便匆匆離去，回衙稟複先生。
趙師爺聞人已覓得，且“條件”頗符，一直微蹙的眉峰終展，頷首：“辦得妥當。”
兩日後夜，縣廨後園一精雅閣內，燈燭輝煌。
周大人居中而坐，縣令王知遠陪坐一側，趙師爺於旁張羅。席麵肴饌精致，酒亦窖藏佳釀。賽金花“不負眾望”，身著紅配綠行頭，擠在周大人身畔，嗓門洪亮，笑話迭出，動作誇張，時不假意傾跌往周大人身上蹭。周大人果被逗得拊掌大笑，不時捏捏其肥臀，顯得極為受用，昨日不豫似已煙消雲散。
王知遠麵上維持笑意，眸中卻多少帶些尷尬不適。趙師爺則麵不改色，頻頻勸酒。
淩雲作為“引薦人”，亦被安置於雅閣外間小桌，有個隨侍名頭。與他同坐外間的，尚有一十四五歲清秀少女，著素雅藕色裙裳，眉目間與賽金花有幾分似，然氣質迥異，正捧一卷書帙，看得入神，對裡間喧鬨充耳不聞，偶蹙眉，流露明顯厭色。她是賽金花之妹，名喚小婉，被阿姊強攜作伴。
外間氣氛沉悶。裡間嬉鬨勸酒聲不斷傳來，更襯此處尷尬。
淩雲自斟自飲了兩盞悶酒。這幾日經曆——衙役鄙薄、阿爺麻木、官場逢迎、乃至此刻內裡不堪場景——如巨石壓於心頭。異世之魂感格格不入的憋悶與屈辱。人皆鄙其胥役身份，連眼前這小娘子，自他落座，便未正眼覷他，恍若他是何等汙穢之物。
兩盞酒下肚，一股無名火竄起。瞥見少女手中書卷，竟是《玉台新詠》，乃前朝一著名才女詩詞文集。
嗤笑一聲，聲不甚高，卻足令少女聞之：“鴇兒愛鈔，姐兒愛俏…未料，此等地方尚有人愛才？解得否？”
小婉聞言，猛抬首，明眸含薄怒瞪向他，俏麵微紅：“汝這人好生無禮！看不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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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自然看得。”淩雲複灌一盞酒，語氣帶幾分酒意譏誚，“隻是覺稀奇。一邊聞內裡賣笑陪酒，一邊捧才女詩詞…怎的，阿姊賣身，阿妹尚想沽個才名？一介賤籍，倒瞧不上某這胥吏了？”
此話刻薄至極。小婉氣得眼圈頓紅，猛合上書，聲線發顫：“汝…汝渾說！誰…誰賣…我看我書，與汝何乾！汝這等粗野胥役，懂得甚麼！”
“某不懂？”淩雲酒意上湧，被她一句“粗野胥役”徹底激怒，連日壓抑憤懣尋得宣泄口，指書冷笑道，“不過些傷春悲秋、堆砌辭藻的物事！‘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扭捏作態，無病呻吟！真正的愁苦，真正的豁達，她懂個屁！”
小婉氣得周身發抖，口不擇言：“汝…汝狂妄！有本事汝作一首更好的！隻怕汝字都認不全！”
“作便作！”淩雲霍然起身，腦中異世學識洶湧翻騰。他踱一步，望窗外月色，深納一氣，帶著七分酒意三分狂傲，朗聲吟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一詞誦出，氣勢磅礴，意境幽邃，瞬將那些閨閣婉約之氣衝得七零八落！
外間霎時寂然。小婉檀口微張，手中書卷“啪”地墜地，滿麵難以置信與震驚。
裡間喧鬨亦不知何時止歇。
雅閣門簾被猛力掀開。
周大人醉眼朦朧卻閃精光，縣令王知遠一臉驚愕，師爺趙先生撫著長須，眼神深邃。三人目光齊刷刷落於那麵紅耳赤、酒氣熏天卻方才口吐錦繡的年輕胥役身上。
賽金花擠在周大人身後，探頭探腦，滿麵茫然。
周大人盯緊淩雲，半晌，方帶著濃重酒意，喃喃問出一句：
“…此詞…係何人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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