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衙署內似複往日平靜。鄭秀才妻一案已結，縣令王明府得了上官一句“辦案迅捷”的口諭嘉勉，淩雲亦因此得了些閒隙，臀腿傷勢好了七八。
午後，他正於班房擦拭水火棍，王書吏慢悠悠踱入，朝他招招手：“淩雲，趙先生尋你，往後堂書齋一行。”
淩雲心下微異，擱下棍棒，整了整衣襟，便隨王書吏往後衙行去。
書齋內，趙師爺正坐於小幾旁煎茶，煙氣嫋嫋，茶香氤氳。見淩雲入內，麵上露出些許溫和笑意，指了指對麵繡墩：“淩小哥至矣，坐。傷勢可大安了？”
“謝先生掛懷，已無大礙。”淩雲叉手為禮，依言坐下，心下卻自嘀咕，先生今日何故這般客氣。
趙師爺不疾不徐斟了盞清茶推至他麵前，複從袖中摸出一枚小巧銀鋌，約莫一兩重，置於幾上，輕輕推過：“前番案子，你受了苦，亦立了功。明府念著你，這點湯藥之資，你且收下，好生將息。”
淩雲睇著那錠白銀，並未立時去取。天上豈會掉炊餅？先生這般人物，斷無無故施恩之理。他謹慎道：“為明府分憂乃卑職本分，不敢受賞。”
“誒，教你拿著便拿著。”趙師爺笑容不改，語氣卻不容推拒，“衙中行事，有功則賞，有過則罰，規矩如此。”
淩雲隻得拿起銀鋌，入手微涼，沉甸甸的：“謝明府、先生賞。”
“嗯。”趙師爺頷首，端茶輕呷一口，話鋒隨之一轉，麵上笑意也淡了幾分，“今日喚你來，是另有件棘手事體，需得你去經辦。”
“先生請吩咐。”
“禦史台，遣了位監察禦史下來，巡察天下各處稅場。”趙師爺放下茶盞，聲線壓低些許，“吾寧海縣雖小，然地處衝要，亦設有一場。監察禦史，昨日已抵縣境。”
淩雲凝神靜聽，心下了然。中樞大員至地方巡察，州縣官自當極力款待，此乃古今通例。
趙師爺續道：“明府自當設宴接風，極儘地主之誼。席間賓主儘歡，臨了，明府還奉上了五兩程儀…豈料…”師爺微歎，麵露難色，“豈料那位憲台竟當場色變，以為明府輕慢於他，言辭間頗有不豫，宴席竟不歡而散。”
五兩白銀？淩雲心算，此相當於後世數千之數，於一小縣縣令招待京官而言，似不算少，然亦絕不算多。看來是未送到位，或…觸了彆的忌諱。
“後日，大人便欲啟程往下一處去。”趙師爺看著淩雲，目光深沉，“若任其這般銜怨而去，日後於稅賦考成、乃至明府的官聲仕途上，隻怕…多生窒礙。”
淩雲頓悟。官場之上，寧開罪君子，莫開罪小人，尤是這等手握實權、能予人小鞋穿的京官。縣令年少得誌，恐是不屑或不諳此道，而老成持重的師爺則不得不為其操心善後。
“屬下明白，隻是…不知先生需屬下做些什麼？屬下人微言輕，恐…”
“哎，非是教你直麵那位憲台。”師爺擺擺手，身體微向前傾，聲線更低，“某費了些心思，自大人隨行伴當口中探得一訊…這位大人，有個…嗯，頗為殊異的癖好。”
“癖好？”
“正是。”師爺麵上露出一絲難以形容的神色，“其尤好…於宴飲之際，有那等裝扮粗野、言行鄙俚、甚而狀若癡狂之人陪坐勸酒。愈是放浪形骸、醜態百出，其愈是開懷…以為此乃‘真性情’，‘接土氣’。”師爺言及此數字時，語氣頗顯微妙。
淩雲聽得瞠目。此算何等癖好？喜觀俳優作態？尋些卑劣趣味？這位京官老爺的口味倒是…獨特得很。
“明府自是不屑為此，其餘吏員書辦，亦皆需體麵。”師爺意味深長地看著淩雲，“某思來想去，你身為本地人，或能想想辦法，去尋訪一兩個這等…‘妙人’？後日晚宴，若能投其所好，或可挽回一二。”
淩雲頓覺一陣頭疼。這差事…可真夠醃臢人的。去尋個粗鄙不堪的俳優來陪酒？叫他這異世之魂如何拉得下臉麵？
然師爺目光不容拒絕，話亦說得明白：此事關乎縣令前程，亦間接關乎他們這些依附縣令之人的前程。
“先生…”淩雲苦笑，“屬下年少識淺…”
“某知不易。”師爺截斷其言，語氣緩和卻堅定，“然淩小哥，你前番能尋得鄭娘子，足見你自有門路辦法。此事若成，在明府麵前，便是又一大功。其中的關竅，你當省得。”
逢迎上官的機緣？淩雲心下一動。此確是個難得的晉身之階，雖方式令人齒冷。在這等級森嚴的古代官場，欲往上攀，有時便需捏鼻行些違心之事。
他腦中疾速權衡。應下，難辦，然有利。推拒，輕鬆，然恐遭邊緣。
“…屬下遵命。”他終是拱手，咬牙應承，“定當竭力尋訪。”
“善！”師爺麵上重露笑意，複為他斟了盞茶，“某便知你是個得用的。記著，要尋那等放得開、麵皮厚、能惹人發噱的，然亦不可是真癡傻，需懂觀色，知進退。銀錢方麵，可稍寬鬆些。”
自書齋出，淩雲捏著那錠燙手銀鋌，行於回廊下，但覺日色都有些刺目。
他緩步踱行，腦中消化方才訊息，並下意識地開始推演：
師爺何故如此懼怕縣令與京官交惡？僅是為縣令仕途？
恐不止。
師爺作為縣令幕僚心腹，與縣令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縣令若因開罪京官而遭刁難，考成得個下等，甚或被尋由罷黜，那他這位師爺的前程亦便完了。再者，師爺於衙中地位超然，諸多事體經手辦理，其間未必無些…不便與外人道的勾當。若新知縣上任，或現任縣令失勢遭查，他恐亦難全身而退。
故其必得儘力維持縣令官位權柄，此直接關乎自身利緣與安危。
想通此節，淩雲暗歎。在這官場，果是無人能獨善其身，俱是繩上之螞蚱。
而今，他自家亦被縛上了這根繩。
尋個俳優…他搖首苦笑，舉步朝衙門外行去。此事，還須去尋他那“門路廣闊”的阿爺討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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