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淩雲心頭如同壓了一塊陰濕的苔石,憋悶得緊。緣由無他,正是那一紙來自觀察使行轅、措辭嚴厲的申飭公文,外加實實在在罰沒一年俸祿的處分。公文經由縣衙轉下,白紙黑字,指斥他“行為不檢,有玷官箴”,以致“物議沸騰,影響官聲”。最終落下的處置是:“著即嚴加申飭,罰俸一年,以觀後效。”
罰俸一年!淩雲捏著那紙文書,指節都有些發白。雖說他如今靠著絲行分紅、各方“孝敬”,早已不指望那點微薄官俸過活,但這口氣卻實在難以下咽。這分明是王知縣借著觀察使的由頭,行敲打之實!他心中暗罵:好個王明府,平日裡用我時便是“乾員能吏”,出了些風流名聲便成了“有玷官箴”?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十成裡有七八成是誇大其詞,怎地全算到我頭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尤其惱火的是,此事多半還是自己父親淩老漢那“轉移視線”的餿主意引來的,當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啞巴虧吃得著實窩火。
然而,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是觀察使和知縣聯手“整肅風紀”?淩雲再不滿,也隻能將這口悶氣硬生生咽回肚裡,表麵還得做出誠惶誠恐、深刻反省的模樣。但他心底那根弦,卻因此事繃得更緊了:在這波譎雲詭的官場,稍有不慎便是池魚之殃,必須更加小心謹慎,甚至要主動為自己謀劃退路和轉移視線的靶子。
與此同時,馮觀察使馮世安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在寧海縣盤桓日久,查來查去儘是些雞毛蒜皮,關乎王知縣政績得失的實質性把柄一個也沒抓住,原先的算計幾乎落空。身為一道觀察使,滯留一縣過久本身便易惹人非議。焦躁之下,他將一肚子火氣撒在了文書生身上,厲聲訓斥,限令其儘快找到有價值的線索,否則嚴懲不貸。
文先生被斥得灰頭土臉,前途危機感驟增。惶急之下,他見到在縣公館巡查的淩雲,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將其拉至僻靜處,舊事重提,追問當日約定的“要事”。
淩雲心念電轉。他原本的計劃,是拋出海塘石料來源可疑之事,將線索引向縣衙工程,再隱隱點出黃某。此計若成,表麵證據足以讓馮觀察使如獲至寶,自以為抓住了王知縣的痛腳,而更深的水有多渾,則非他淩雲所需操心。若能借此扳倒王知縣,或至少讓其焦頭爛額,也可稍解自己心頭被罰俸之恨。
然而,就在話要出口的刹那,淩雲瞥見文書生那急不可耐、卻又隱含怯懦的眼神,一個更穩妥、更能將自己摘乾淨的念頭驟然浮現。石料之事牽扯工程錢糧,數額巨大,若深查下去,難保不會引火燒身。相比之下,官營生絲雖也敏感,但利益鏈條相對清晰,且……他忽然想起那日唐傑隱約提及的“織染署似有興趣”之言。
一個禍水東引的計策瞬間成型。
於是,淩雲話到嘴邊拐了個彎,轉而談起官營生絲來,語氣懇切中帶著神秘:“文先生莫急。確有一事,或可助先生解燃眉之急,立下一功。本縣八月初設的濟工絲庫,行官營生絲之法,其中獲利頗豐,然……”他壓低聲音,“據下官暗中留意,每月有數千兩銀錢流向蹊蹺,賬目頗有不清不楚之處。先生何不從此處著手?隻是萬萬不可透露是淩某所言,否則王縣尊怪罪下來,下官這項上人頭怕是難保!”
文書生聞言大喜,如獲至寶,但又遲疑道:“此事甚好!足以向觀察使交差!不過…聽聞此前有同僚去查過,並未發現明顯破綻。”
“彼一時此一時也!”淩雲熱心點撥,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那時縣裡早有防備,賬目自然做得光鮮。如今觀察使親臨,驟然核查,情況定然不同!”他還詳細指點了幾個查賬的關鍵竅門,並拍胸脯保證會讓蘇氏牙行暗中行些方便。文書生聽得感激涕零,連連稱讚淩巡檢果然是信義君子,渾然不覺自己已成了淩雲手中一枚轉移視線、試探虛實的棋子。
得了文書生稟報,求功心切的馮觀察使立刻展現出雷霆手段。他直接動用關防查封縣城官營絲庫,派人入駐盤點;又親赴長街鎮蘇氏牙行,將賬本悉數調走審計。果然,一番核查下,發現有一筆五千餘兩的銀子流向了縣衙,卻在縣衙賬目上不見蹤影!馮世安頓時狂喜,認為抓住了王知縣貪墨的鐵證,對文書生大加讚賞。
接下來,便是傳喚王知縣質詢。然而王知縣竟避而不見。隨後又有機工聚集,意圖圍堵縣公館要求解封絲庫。馮觀察使對此嗤之以鼻,認為是王知縣黔驢技窮的伎倆。
當淩雲奉命前來為機工求情時,馮觀察使更是怒斥其“巧言令色”。最終,馮觀察使決定親赴縣衙,直麵王知縣。
縣衙門前,機工聚集。就在馮觀察使等候王知縣出迎時,一位太監模樣的人恰好出現。王知縣一出場,便上演了一出指桑罵槐、劍指織染署太監意圖侵吞生絲利益的大戲,淩雲則默契配合,高聲斥罵“閹狗”。更絕的是,王知縣竟話鋒一轉,直接將馮觀察使指為與閹黨“朋比為奸”之人!
這一連串的變故,讓自覺應是查案主角的馮觀察使瞬間淪為眾矢之的,麵對織染太監那看似恭敬實則坐實指控的揖禮,以及群情激憤的機工,他陷入了百口莫辯、極其被動的尷尬境地。而站在一旁的淩雲,看著這急轉直下的局麵,心中除了最初的驚愕,更有一絲冷眼旁觀的了然與慶幸——這潭水,果然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還要渾。自己那“禍水東引”之舉,看來是歪打正著,或許……正好合了某位大人物的心意?
喜歡衙役淩雲誌請大家收藏:()衙役淩雲誌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