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回那位在碼頭受窘、倉皇退避至鄰近關隘的浙江右參政大人。此番顏麵掃地,他心中之惱怒可想而知,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然而,能官至方麵大員、且被朝廷委以整肅重任者,絕非隻知逞一時之快的莽夫。他深知,若直接上奏彈劾一個小小的台州司法參軍淩雲,言其煽動民變、致使上官受辱,雖能泄憤,卻未免顯得氣量狹小,且將自身受困於民變的狼狽經曆公之於眾,實非智者所為。朝廷諸公日理萬機,對此等地方瑣事,最多下旨申飭,罰俸了事,於淩雲不痛不癢,反而讓自己“被刁民圍堵”的事跡成為京官談資,殊為不美。
沉吟數日,這位右參政大人展紙磨墨,寫下了一封看似高屋建瓴、實則暗藏機鋒的奏章。其文略雲:
“臣某謹奏:竊見地方治理,首在得人。然臣觀近日浙東風氣,尤以台州為甚,僚屬之中,或有本籍士子,或因久任一方,盤根錯節,姻親故舊遍布鄉裡。此輩雖或有才,然利害牽纏過深,處事難免瞻顧鄉情,易為地方豪強所挾,或為虛名所累,往往因小利而忘大義,飾虛績而忽實政。長此以往,則胥吏勾結,政令不行,民怨積鬱,終釀大患。此次台州糧價風波,幾致民變,其深層之弊,或在於此。臣愚見,可否請旨,於浙東等緊要州郡,於司曹參軍、縣令等親民要職,慎用本籍及久任之員,宜以他郡乾吏調補,俾其超然於地方利害之外,方能秉公執法,實心任事,以靖地方而安黎庶。臣非為一時一事而言,實為地方長治久安計。伏乞聖鑒。”
此奏章通篇未提淩雲之名,亦未述碼頭風波之細節,而是將問題拔高到“官吏任用製度”的層麵,指出本地或久任官員容易形成利益集團、滋生弊端,並借台州糧價風波為例,暗示此類官員易為虛名所累、釀成事端。其建議則是調動官員任職地域,避免本土化。此議既符合朝廷抑製地方坐大的大政方針,又顯得公允客觀,全然是為國事謀劃。然而,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奏直指淩雲此類官員的“軟肋”。若此議被朝廷采納,甚至隻是引起重視,淩雲未來的仕途必將大受影響,這遠比一次直接的彈劾更為致命。此乃殺人不見血的高明手段。
奏章發出,右參政大人心中稍安,遂在關隘行轅暫駐,處理一些緊急公務,同時靜觀台州局勢變化。
再說台州這邊。雖然右參政大人負氣離去,但他運來的糧船卻留了下來。州府迅速組織平糶,糧價應聲而落,民心逐漸安定,市麵秩序也恢複了正常。與此同時,朝廷新任命的臨海縣令以及其他幾個州衙空缺的官職人選也陸續到任,各司其職。一時間,州衙運轉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而淩雲,因碼頭風波的影響,雖未被立即免職,但處境已極為尷尬。新任的官員們對他敬而遠之,上官趙刺史)對他不冷不熱,原先那些需要他協調、決斷的重要事務,如今大多直接呈報刺史或分派給其他官員處理。他這司法參軍,竟一下子清閒了下來,每日隻剩下些按律複核各縣上報的普通刑案文書重大案件已直接上報刺史)的本職工作,以及一項頗為微妙卻重要的差事——管理州衙的“小金庫”。
這“小金庫”,在唐代官場乃半公開的存在,並非正式國庫,其來源主要有幾方麵:一是州府公廨田、公廨錢官方放貸本金)所產生的“羨餘”盈餘);二是處理官司罰沒的財物中,按規定比例留成州府的部分;三是地方土貢進貢朝廷的土特產)采辦過程中產生的些微浮餘;四是偶爾來自富戶“自願”的“讚助”或“罰贖”。這筆錢不入正式賬冊,由刺史或指定親信掌管,用於州衙一些不便由正項開支的費用,如:招待過往重要官員的宴請、饋贈;修繕衙署超出預算的部分;犒賞有功胥吏;乃至刺史及其親隨的部分“特彆”開銷。如今,趙刺史似有意無意地將這管理之責交給了淩雲,或許是想用瑣務拴住他,也或許是某種試探。淩雲心知肚明,處理起來格外小心,每一筆收支都記錄清晰,不敢有絲毫差錯,生怕再授人以柄。
經此一挫,淩雲原先打算接家眷來州城、並購置宅院的計劃,自然也無限期擱置了。他每日往來於州衙與簡陋的官廨之間,深居簡出,心情頗為抑鬱。
又過了約莫半月,忽然有消息從關隘行轅傳來:右參政大人處理完緊急公務,不日將正式蒞臨台州州城,設立衙署,行使職權。看來,這位大人是覺得時間過去了一陣,民憤已平,輿論焦點已轉移,是時候來收拾局麵、樹立權威了。
趙刺史聞訊,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州衙全體官員會議,詳細布置迎接事宜,從儀仗、路線、衙署準備到宴席安排,事無巨細,一一叮囑,務必要求做到隆重、周到、萬無一失。
散會後,淩雲心中忐忑,私下尋了個機會,湊到趙刺史身邊,低聲問道:“使君,屆時迎接憲台……下官……可否告假,或安排些偏遠公務,暫避一時?”他實在不願再去直麵那位給他帶來噩夢的右參政。
趙文彬看了他一眼,神色複雜,既有幾分快意想起之前被淩雲“拋棄”的爛攤子),又帶有一絲同為官員的微妙同情,他拍了拍淩雲的肩膀,語氣竟有幾分“安慰”道:“淩賢弟,放寬心。右參政大人位高權重,日理萬機,他來台州,首要對付的是那些積年的豪強、不法的胥吏,整頓的是大局。你一個小小的司法參軍,隻要安分守己,他未必會特意來找你的麻煩。至多……至多在年終考功時,給你個‘中下’甚至‘下下’的評語,讓你難受幾年,升遷無望罷了。這……也不算多大的事,總比掉腦袋強,對吧?”
這番話,聽起來是安慰,實則更讓淩雲心中冰涼。年終考功劣等,意味著他數年乃至更久的努力付諸東流,仕途基本斷絕。這難道還不是“大事”嗎?然而,事已至此,他除了硬著頭皮麵對,又能如何?隻得躬身道:“多謝使君點撥,下官……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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