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風很乾,吹過舊夢權塔的殘骸時,會發出一種低沉的回響,像遠處有人壓低聲音說話。塔基周圍新砌了一圈矮牆,磚縫裡塞著石灰和碎玻璃,白天反光刺眼,夜裡則像一圈冷的火。
夏堇站在高處,看著城市的燈一點點亮起。現在的電網不是統一調度,而是由各區自己管理,誰省電,誰就能多開一會兒燈;誰貪圖明亮,半夜就得摸黑。她數過,東區通常在七點半之後才亮第一批燈,南區則更早。燈光參差不齊,卻比任何一個整齊劃一的年代都真實。
“你打算留下嗎?”阮初問。她背著工具包,肩帶勒出清晰的壓痕,指尖仍有焊錫味。她最近負責把南區斷掉的支路重新拉起來,白天爬杆布線,晚上寫維護日誌。
“我想留下。”夏堇說,“至少等風把這裡吹乾淨。”
“風什麼時候會吹乾淨?”
“等人不再指望它帶走什麼。”
聞敘從塔內走出來,袖口沾著灰塵,懷裡護著一台舊調諧器。他把設備放在石階上,敲兩下,屏幕亮起暗綠的字。“頻道起好了,叫‘無名電台’。”他說,“我想先播一周風聲,之後再夾一點街頭記錄。”
張弛抱著一摞手抄本從檔案館小門擠出來,把書放在台階上,喘了一口氣:“你播風,挺好。人一聽到風,心裡就知道自己還清醒。”
他們圍在門口,像一群準備開店的夥計。門內的走廊被刷成了灰白色,牆上釘滿軟木板,插著寫有時間與地點的卡片。那是“無名館”的目錄係統:每個人可以把自己的記憶寫在普通紙上,標注日子,插在任何一塊板上,彆人要看,就按日子去找。沒有管理員,也沒有權限分級,隻有一條規矩:把你看的那頁放回原處。
開館的前一周幾乎沒人來。第二周,一位清潔工推門走進來,把一遝油漬紙包塞到櫃台上,說是“工地挖出來的舊賬”,上麵記著夢時代的垃圾清運線路和夜間加班表。阮初把那東西洗了洗、燙平,才看清某些路段在夢權的年月裡被標注為“不可達”,理由是“深夜安眠維護”。她邊貼邊罵,貼到第三頁停下來,對夏堇說:“這就是他們不想讓人記住的‘日常’。”
又過了幾天,一個少年背著書包來借紙,他說學校改了新課本,第一章叫“夢的時代已經結束”,可老師發下來的講義上又加了一行小字:“任何回憶需通過輔導員審核”。他不太明白為什麼。聞敘讓他坐下,遞了杯溫水,讓他自己寫他記得的那一天。少年寫的是“第一次沒做夢的一晚”。字寫得歪,結尾畫了一隻小風鈴。那頁紙後來折了角,一直沒被換新。
“你打算播什麼?”那天傍晚,夏堇在門口問聞敘。
“先播風聲,再播人聲。”他把耳機戴好,“順序很重要。要是先播人,人會互相爭論;先播風,人會先聽。”
“風能讓人停一會兒。”張弛接話,“不然大家都急著說話。”他最近住在館裡,白天在市場裡換紙張和墨水,晚上整理來稿,給每一份手稿裝訂。“我決定用最難撕壞的線。”他說,“萬一哪天又有人想刪,至少得多費點力氣。”
過了周末,阮初還是動身了。她把工具包往肩上一甩,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來,整個人顯得銳利又疲憊。“南區那邊等我。”她說,“有一條主乾線要從舊醫院穿過去,裡麵的配電櫃上還保留著夢時代的接線法,我得改掉。”
“注意腳下。”夏堇說,“那裡地麵是空鼓。”
“我知道。”阮初回頭看她,“你也彆總在門口守著,進去睡會兒。清醒也得換班。”
她坐上北行的列車,窗外是被風刮得發亮的鐵軌。列車沒有廣播,隻有司機偶爾敲兩下金屬扶手作提醒。車廂裡的人不多,彼此不說話。列車出了城,風就更乾,車窗上的灰痕越積越厚。等車身回到視線終點時,阮初已經開始在本子上畫電路圖。
張弛留在館裡。他給檔案館門口那塊破牌子翻新,牌麵刷成啞光的黑,寫上新的字:“無名紀年第一年·清醒歸檔開始”。字用的不是好看的書法,而是印刷體,線條略粗,間距緊湊,遠遠看去像一份冷靜的賬單。晚上他坐在櫃台後吃罐頭麵,嘴裡嘟囔:“把館開得像小賣部,就沒人怕進來。”
城市也在重排。市場重新劃分攤位,誰願意在風口擺,就付少一點攤費,誰要在背風處擺,就付多一點;信息欄改成了兩類顏色,灰的是日常,藍的是記憶回收,誰家願意捐出夢時代的物件,社區就給他多一個用電配額。有人用夢票時代的塑封卡做成門擋,有人在陽台上掛舊夢權的金屬標簽當風鈴。風吹過,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某種舊症被敲出骨頭。
“他們需要習慣。”某個黃昏,聞敘在電台裡說。他把麥克風拉近,聲音平穩,不快不慢,“習慣沒有廣播的夜晚,沒有統一的燈光,沒有整齊的答案。剛開始會不舒服,像剛退燒的時候那樣。彆急,呼吸就會找到自己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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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台播放時間表寫在門口小黑板上:早六點,風聲;中午,街頭雜音;傍晚,讀三封匿名信;夜裡,十分鐘靜默。靜默時段最受歡迎,周圍的店主會把音量調大,讓那十分鐘覆蓋整條街。後來有人問為什麼要播“沒有聲音”,聞敘說:“因為那時候每個聽的人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又過一個月,過渡委員會正式宣布解散,夢代償局關停,剩下的設備統一封存。某些官員仍然喜歡寫通告,但紙張貴,沒人願意貼。更多消息改成了“傳人不傳紙”,誰看見,誰回去跟鄰居說。消息慢了一點,卻更準。有人把這叫“風報”,還畫了個小圖案:一隻沒有翅膀的鳥,嘴裡叼著一條紙帶。
這期間,仍有人要求“重建秩序”。提出者大多來自舊係統,他們習慣於“統一”的安穩,認為“自發的市麵”不可持續。有一次他們組織了一場公開辯論,選在市政大廳。辯方拿出曲線圖,說“小規模的統籌會提高效率”,反方拿出另一個曲線圖,說“效率常常是初期獨裁的溫床”。兩邊講了三個小時,最後主持人說:“既然大家的曲線都好看,那就不看曲線,看誰願意明天早上來把破路修好。”第二天一早,反方那位年長先生拿著鋤頭來了,辯方兩名學生也來了,三個人一起把路修了。傍晚,大家一致通過一條決議:修路歸修路,曲線回家看。
無名館的來稿越來越多。有人寫他第一次在風裡聞到飯香;有人寫他決定不再繳“清醒稅”的那一刻;有人寫自己在夜裡害怕醒來,但決定不吃安眠藥。張弛把這些稿子按日裝訂上架,編號從“0001”往下走。某個下雨天他發現編碼用得太快,索性在扉頁上加了一行“人類賬本·分冊”,把原先的“風賬”並列起來。
“我們在寫兩種書。”他說,“一本是風,一本是人。”
“還有一本是沉默。”聞敘提筆在目錄上加了第三欄,“沒有寫下來的,得留空。”
空白頁引起了小小的爭議。有人認為空白冒犯努力寫下的人,有人認為空白才能說明“記憶權”的存在。夏堇沒參與爭論,她在每一冊的最後粘了張小標簽:“若無記,則留頁。留頁是對活著的尊重。”爭論就此打住,因為修書的人最辛苦,他們說了算。
春天以前,城市以一種懷舊的方式恢複了“提審”。不是審人,而是審物:街頭設一個攤位,每天擺三樣夢時代的東西——一個舊夢權接口、一張夢票、一支安眠針。路過的人可以停下來說一句話:扔、留、改或者“我不知道”。這一點像儀式,又像練習。多數人選擇“改”,把接口拆成小零件當風鈴,把夢票壓在書頁裡當書簽,把安眠針交給醫生回收。偶有幾人說“我不知道”,攤主就點頭說“那就下次再來”。沒人催促。
阮初從南區回來那天,手臂上多一道新疤。她把工具包往地上一放,說到第一個字就笑了:“電網活了。那邊把‘低穀用電’改成‘夜讀配額’,家裡有學生的多給一點。我第一次看見配電室貼科目表。”
“數學電,語文電,體育電?”聞敘笑。
“差不多。”阮初把工服掛到牆上,“他們給風也配了電,說‘晚上風大,風鈴響太吵,就給風鈴的傳感器供電,讓它夜裡彆響’。”